第二个特征是思想的独创性。太史公说:“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史记·太史公自序》)先秦诸子都是以治天下为己任,他们面对的虽然是同样的问题,但由于立场不同,所见不同,其主张也各自不同。“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多功。”(同上)司马谈对诸子的评价大体不错。从他的评价中可以看出,诸子百家各有所得,亦各有所失,但他们的思想都是独立的创造,决不重复别人,也决不依傍别人。并且,诸子的思想在许多方面都是原创性的,诸如孟子的“四端说”,荀子的“化性起伪”,墨子的兼爱、非攻,老子的自然无为,庄子的齐物、逍遥,法家的综合名实,阴阳家的世界图式,名家的辩名析理……这些思想在中国历史上都是第一次出现。诸子虽然也经常引用《诗》《书》等古代典籍中的话,但其目的是为了更好地阐明自己的思想,而不是解释古代典籍,也不是依傍古代典籍而立说。 第三个特征是思想的实用性。牟中三尝说,《论语》的精义是践仁知天,《孟子》的精义是尽心知性知天,好象先秦儒家也和宋明儒家那样只是在谈天道性命。其实并非如此。先秦诸子(包括儒家在内)倾心关注的是实际的社会问题,诸如分裂的天下如何重新统一,动荡的社会如何重新安定等等。他们的学说都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而创立的。孔子主张“为政以德”,“导之以德,齐之以礼”。孟子主张仁政,认为“不嗜杀人者能一之(统一天下)”。荀子主张隆礼敬士、尚贤使能。墨子主张尚贤、尚同、兼爱、非攻。法家主张务法不务德,任数不任人。老子主张无为。庄子主张在宥。他们所讨论、所关注的无一不是社会实际问题。就连被人视为不着实际的名家,也是为了“正名实以化天下”。 从春秋末至汉代初,子学时代延续了四百余年。“‘自武帝初,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才孝廉,皆自仲舒发之。’(《前汉书·董仲舒传》)自此以后,以利禄之道,提倡儒学,而又需为上所定之儒学。于是‘天下英雄,尽入彀中’。春秋以后,言论思想极端自由之空气于是亡矣。”7 董仲舒之主张行,而子学时代终;董仲舒之学说立,而经学时代始。把汉武帝之后的时代称为“经学时代”,并不意味着在这个时代中只有经学,而是说这个时代的学术思想都要受制于经学。“春秋战国时期是诸子百家争鸣的时期。各家各派,尽量发表各自的见解,以平等的资格,同别家互相辩论。不承认有所谓‘一尊’,也没有‘一尊’。这在中国历史中是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学术最高涨的时代。在经学时代,儒家已定为一尊。儒家的典籍,已变为‘经’。这就为全国老百姓的思想,立了限制,树了标准,建了框框。在这个时代中,人们的思想都只能活动于‘经’的范围之内。人们即使有一点新的见解,也只可以用注疏的形式发表出来,实际上他们也习惯于依傍古人才能思想。好象是两腿有病的人用拐杖支着才能行走,离了拐杖,他的腿就不起作用。”8 魏晋玄学是道家对独尊儒术政策的反弹,也可以说是子学对经学的反弹。魏晋时期,王弼、郭象等人诠释《老》、《庄》,使道家重新崛起,史称“新道家”。新道家反对名教,崇尚自然。因此许多人都说,魏晋是一个解放和自由的时代。实际上这种反弹从一开始便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打压,魏晋时期的“自由”与先秦时期的自由是无法比拟的。何劭《世说新语·文学》说:“王辅嗣弱冠诣裴徽。徽问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何邪?’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言必及有;老、庄未免于有,恒训其所不足。’”《言语》说:“孙齐由、齐庄二人小时诣庾公。公问齐由何字,答曰:‘字齐由。’公曰:‘欲何齐邪?’曰:‘齐许由。’问齐庄何字,答曰:‘字齐庄。’公曰:‘欲何齐?’曰:‘齐庄周。’公曰:‘何不慕仲尼而慕庄周?’对曰:‘圣人生知,故难企慕。’庾公大喜小儿对。”魏晋名士由衷敬慕老子、庄子等人及其思想,但却不敢把老、庄置于孔子之上,还须在表面上称孔子为大圣,称老、庄为中贤。更有甚者,因“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被司马氏借故杀了头,阮籍被逼佯狂,向秀被迫“容迹”……试想,比他们更为“放肆”的庄子何曾遭到过这样的迫害?庄子生活的时代天下尚未统一,汤武周孔尚未被奉为圣人,儒家还未被定为一尊,因此他可以自由地想,自由地说。魏晋时代是天下一统、儒家一尊的时代。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虽然仰慕老庄,向往自由,但最终还须萎缩在名教中寻求“乐地”。 由于失去了思想和言论自由,魏晋玄学一步步沦为清谈。9所谓“清谈”,也就是谈论一些不着实际的话题,诸如养生、言意、声无哀乐等。所言不着实际,使名士们可以避免政治迫害,但自八王之乱以后, 他们又开始被追究清谈误国的责任。 宋明道学属于儒家。按道理说,在独尊儒术的时代儒家应该有充分的自由,而实际上儒家的思想也受到了限制。汉儒董仲舒适应时代的需要,一方面鼓吹国家的大一统,另一方面又大讲灾异、谴告。大一统思想符合统治者的口味,他因此也受到了景帝、武帝的尊敬;谴告说企图以神权制约王权,于是他便被打入了冷宫,吓得躲起来不敢再说话。自董子之后,没有哪个儒者胆敢再对政治、伦理等带有原则性的问题说三道四了。不敢谈外王,只好谈内圣,于是宋明道学便去讨论孔子所罕言的“天道”“性命”。 魏晋名士尚清谈实属不得已,宋明道学家空谈心性似乎是他们的自觉。朱熹就曾告戒他的学生:“今自家一个身心不知安顿去处,而谈王说霸,将经世事业别作一个伎俩,商量讲求,不亦误乎?”10“愿以愚言思之,绌去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之说,而从事惩忿窒欲、迁善改过之事,粹然以醇儒之道自律。”11不谈王说霸,不讲经世致用,这就是他们心目中的“醇儒”,程、朱、陆、王等人就是以这样的“醇儒”自居的。 冯友兰先生指出:经学时代的学术,其思想上的基本特征就是依傍前人,如董仲舒之依傍孔子,魏晋名士之依傍老、庄,宋明道学家之依傍孔、孟。他说:“在经学时代中,诸哲学家无论有无新见,皆须依傍古代即子学时代哲学家之名,大部分依傍经学之名,以发布其所见。其所见亦多以古代即子学时代之哲学中之术语表出之。此时诸哲学家所酿之酒,无论新旧,皆装于古代子学,大部分为经学,之旧瓶内。”12为什么会如此呢?冯先生分析说:“盖之思想,皆受其物质的精神的环境之限制。春秋战国之时,因贵族政治之崩坏,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皆有根本的变化。及秦汉大一统,政治上定有规模,经济社会各方面之新秩序,亦渐安定。自此而后,朝代虽屡有改易,然在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皆未有根本的变化。各方面皆保其守成之局,人亦少有新环境,新经验。以前之思想,其博大精深,又已至相当之程度,故此后之思想,不能不依傍之也。”13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