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问题的背景 《庄子·寓言篇》在《庄子》书中具有比较独特的意义。它开篇即提出“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这与《庄子·天下篇》所谓“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颇为一致,义蕴相通。就像《天下篇》虽然认为“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但却通篇都是“庄语”一样,《寓言篇》虽然劈首提出“寓言”,但其讨论“三言”(即寓言、重言与卮言)的方式、语调都是“庄语”。特别是,《寓言篇》中有一段庄子和惠子关于孔子的对话,也是以“庄语”形式表达的。原文如下(暂不加标点): 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这段对话在《寓言篇》,甚至在整部《庄子》中都占有重要地位与意义。因为,它对于后人正确理解和把握庄子的孔子观具有无与伦比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只有准确、深入理解庄子的孔子观,才能全面、深刻理解和把握庄子本人的思想内涵。 (二)几种观点述评 那么,应该如何理解和解释上述对话呢?前辈时贤从句读到文义的理解都有较大差异,这里首先评述三位学者具有一定权威性和代表性的看法。陈鼓应先生对上述对话作了如下标点: 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1] 这个句读的关键在于“孔子云“部分。显然,陈鼓应认为,自“夫受才乎大本”至“定天下之定”这些话都是孔子所说的。但这样就产生一个问题,即前文刚说“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也即孔子未尝说过什么话,但现在紧接着又说孔子如何如何说,岂非自相矛盾?退一步讲,即使后面的话是孔子说的,那么又该怎样理解孔子的话呢?陈鼓应是这样翻译的:孔子说:“不从自然禀受才质,伏藏灵性而生,发出声音应合于韵律,发出言论当合于法度,利义陈于当前,而好恶是非的辨别不过服人之口罢了。要使人心服,而不敢违逆,确立天下的定则。”但这个译文也是有问题的、让人费解的。首先,句首所谓“不”从何说起?原文所谓“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本是肯定句,何来否定?细嚼译文,方知陈氏为了表达后文“服人之口”与“使人心服”之间的“对立”才在句首加上否定词“不”。但问题是,“服人之口”与“使人心服”的原意、本意一定是“对立”的吗?即使是对立的,把“不”放在句首也过于牵强、别扭了。另外,假使是对立的,那么,“口服”与“心服”的意旨何在呢?是针对什么而言的呢?它与庄子和惠子之间的整个对话又有什么内在关联呢?对话的本意和基调是谈论孔子、评论孔子,如果说中间插入孔子关于“口服”与“心服”的对立言辞,显然是背离原意、走调了。所以,陈鼓应的句读与译文都是有问题的,是不能成立的。 崔大华先生在其《庄学研究》一书中也对上述对话作了解释。他对那段原文的标点与陈鼓应的几乎完全一致: 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2] 从上可见,崔氏标点与陈氏标点之间的差别只在于把“复灵以生”后面的句号改为逗号,把“已乎已乎”后面的感叹号改为逗号,因而可以暂且不计。那么,崔氏是怎样理解文义的呢?他说:“可见,在庄子心目中,孔子是个有极高德行的人,他的行为已超越小智小故而与时俱化,他不是以利义是非的外在标准,而是以出乎‘大本’的高尚人格去感化人。庄子完全诚恳地承认,孔子的道德力量是自己达不到的。”[3]由此看来,崔氏似乎也认为“口服”与“心服”之间是对立的,具体表现为“利义是非”(出于“外在标准”)与“高尚人格”(出自“大本”)的差别。但根据崔氏本人的句读,“大本”与“利义是非”、与“口服”之间是连贯的、肯定的;而“大本”与“心服”之间倒是有句号隔断。这样,又何以厚此薄彼,用“大本”来肯定“心服”而去否定“口服”呢?另外,如果说在庄子心目中,孔子是以“大本” 的高尚人格去感化人,那么,所谓“受才乎大本”等话语就应该是由庄子本人亲口说的,是对孔子的赞叹、感叹,而不是间接“引述”孔子的话。不然,在逻辑上是难以自圆其说的。这个问题留待后文作进一步的探讨。 钟泰先生认为,自“孔子云”至“吾且不得及彼乎”的句读,应当如下: 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下。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4] 对于上述句读,钟泰的解释有三个要点:其一,所谓“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乃是孔子的“为学大纲”;其二,所谓“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乃是庄子用来讽刺惠子的话;其三,所谓“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至“吾且不得及彼乎”,乃是“庄子叹服孔子之辞,发乎中心之诚”。[5] 对于钟氏这三点看法,笔者只赞同其中最后一点,前两点则不敢苟同。其一,何以判定“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是孔子的“为学大纲”?对此,钟氏并没有给予充分的、必要的论证。这是颇为遗憾的;其二,如前所述,庄子和惠子的整段对话都是围绕孔子而各抒己见的。所以,如果说其间又掺杂着庄子对惠子的讽刺,这就脱离、违背了这段话的语境,因而是不合原意的。 (三)新的解读 由上可见,要想准确理解和把握庄子和惠子上述对话的基本内涵,一个首要前提就是要把握好对话的基本语境,即庄子和惠子都是围绕孔子而各抒己见。其中并不存在“孔子云”的情况;同样,也不存在脱离孔子议题而别有所指的话。而上述三种看法,正是在这两个地方理解错了,从而相应的标点和断句也就弄错了。所以,对于整段原文,可以重新作如下标点: 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 [6],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这里主要解释对话中后半部分的标点及文义。第一,所谓“孔子云夫”表示一种反问。其中“夫”乃句末语气词,表示反诘 [7] 。意谓“孔子说过吗?”,实指孔子未曾说过,即前文所谓“其未之尝言”。第二,所谓“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其中“才”即指人的才质、天资。“大本”即指天(自然)、天道。“灵”即灵性。整句话的意思是:从自然禀受才质,蕴含灵性而生。这是庄子的一种人性自然观。庄子推崇自然,认为自然本性就是一种理想状态、一种人性的本真状态。第三,所谓“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其中“好恶”指对于利义的好恶,即关于利义的辨别和抉择。“是”则表示好恶判断正确。第四,所谓“蘁”,陆德明《经典释文》:“蘁,音悟,又五各反,逆也。”《汉语大字典》也解作“违逆”之意。第五,所谓“立定天下之定”,前一个“定”作动词,表示确立、确定;后一个“定”作名词,表示法则、定则。“立定天下”之“立”与“坐定天下”之“坐”,在语法上相同,都表示动词“定”的状语,用来形容为效迅速而不费力。据此,原文可以翻译如下: 庄子对惠子说:“孔子行年六十而与时俱化,始时认为对的,终而又否定了。不知道现在所认为对的,不就是五十九时所认为不对的!”惠子说:“这是因为孔子励志用智的缘故。”庄子说:“孔子已经弃绝用智了,但他没有说出来。孔子说了吗?他从自然禀受才质,蕴含灵性而生。所发声音合于韵律,所发言论合于法度。利义摆在面前,他的所好所恶正确而恰当。这不仅使人口服,而且使人心服而不敢违逆,从而确定了天下的法则。算了吧!算了吧!我还比不上他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