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曾经深受阳明心学影响,又与阳明后学有着广泛的私人交往,但政治家而兼学问家的张居正,主要是以政治眼光看待、裁量学术思想的。在《答南司成屠平石论为学》中,他具体指出当时一批讲论心学的“同志”在学术、政治两方面存在的流弊,并较详尽地阐述了他的思想主张和对应之策,说: 夫昔之为同志者,仆亦尝周旋其间,听其议论矣。然窥其微处,则皆以聚党贾誉,行径捷举,所称道德之说,虚而无当,庄子所谒其嗌言若哇,佛氏所谓虾蟆禅耳!而其徒侣众盛,异趋为事,大者摇撼朝廷,惑乱名实,小者匿蔽丑秽,趋利逃名。嘉隆之间,深被其祸,今犹未殄,此主持世救者所深忧也。《记》曰:凡学,官先事,士先志。士君子未遇时,则相与讲明所以修己治人者,以需他日之用;及其服官有事,即以其事为学,兢兢然求所以称职免咎者,以共上之命,未有舍其本事而别开一门以为学者也。……假令孔子生今之时,为国子司成,则必遵奉圣祖学规以教胄,而不敢失堕;为提学宪臣,则必遵奉皇上敕谕以造士,而不敢失堕:必不舍其本业而别开一门,以自反古之罪也。今世谈学者皆言遵孔氏,乃不务孔氏之所以治世之立教者,而甘蹈于反古之罪,是尚谓能学孔矣乎?明兴二百余年,名卿硕辅勋业恒赫者,大抵皆直躬劲节、寡言慎行、奉公守法之人,而讲学者每诋之曰:彼虽有所建立,然不知学,皆气质用事耳。而近时所谓知学,为世所宗者,考其所树立,又远出于所诋之下;将令后生小子何所师法耶?此仆所未解也。仆今之学者,以足踏实地为功,以崇尚本质为行,以遵守成宪为准,以诚心顺上为忠。……毋以前不足学而轻事诋毁,毋相与造为虚谈,逞其胸臆,以挠上之法也。[69] 为了达到“以足踏实地为功,以崇尚本质为行,以遵守成宪为准,以诚心顺上为忠”的目的,就必须统一思想,使学术严格地绝对从属于政治。这就难怪要发生《明儒学案》卷三二所记之事:“江陵秉政,(管)东溟上疏条九事以,以讥切时政,无非欲夺其威福,归之人主。其中有宪纲一第,则言两司与巡方抗礼,国初制也,今之所行,非是。江陵即出之为广东佥事以难之,使之为法自敝也。”而且,张居正更大力整饬学政,严禁聚徒讲学,诏毁天下书院,规定说书者以宋儒传注为宗,不许别标门户 。他与阳明心学彻底决裂了,并且其雷厉风行的专制举措还造成泰州后学中有明显异端思想倾向的何心隐的惨死。 这是阳明心学发展至晚明而发生的一场悲剧。其实,张居正本人也是这悲剧的主人公。他受阳明心学影响而确立起:“狂者胸次”。以拯救现实社会危机为己志,并洞悉时弊而形成一整套改革方案;他了解王学末流空疏之弊,因而力行文化专制,克服重重阻力以推展其改革新政。然而,他不理解封建专制制度本身。“这种制度如同一座伟壮丽的金字塔,但是塔基在上,塔尖在下,头脚倒置。因为这种制度把整个国家置于君主一人的意志之上,而这种意志又是不受任何监督,可以凭着一时的好恶恣意妄为的。如果君主的意志因某种偶然因素的影响出了毛病,看来似乎是组织严密的国家大厦便会发生动摇。张居正是一个清醒的人。他预感到自己的地位是不稳固的,国家的命运以及改革事业的最终是掌握在年幼的神宗皇帝的手中。因此,他花了很大气力对神宗皇帝谆谆教导,苦口婆心地规协神过皇帝服膺内圣外王之道,做一位合格的君主。但是,言之者谆谆,听之者藐藐。万历十年,张居正刚刚病死,神宗皇帝突然变卦。张居正惨谈经营的十年新政因此而毁于一旦。为了励行改革,富国强兵,张居正依赖于封建专制制度而取得了成功,但是,同样是这个封建专制制度,也是导致他的改革事业趋于全面失败的决定因素。张居正毕生都在为‘尊主权’、‘振纪纲’而奋斗,他不会想到,他的成功越大,他的失败也越惨。这就是他的悲剧所在。”[70] 王阳明又何尝理解封建制度呢?他以哲人的睿智洞悉到封建末世的现实危机,但他不懂得“天下波颓风靡”,“何异于病革临绝”[71]的危机乃是由封建专制制度本身造成,故其只是言“心之本体即是天理”,试图把封建伦理由外在强制性的规范转化成为人们内在的自觉要求;揭“致良知”之教,希求以“良知”净化封建道德,并赋予封建道德律以实践性;倡“知行合一”说,以期端正人心,整饬风气,使士习民风归于圣学之正途。从方法论角度看,这种做法当以思想为根本的一元化思想模式,即将现实社会中迫切的社会、政治问题归结为思想问题,并认为社会、政治问题的解决有待于首先解决思想文化这一根本性的问题。这种思想方法实际上是本末倒置的,因为根本性的问题乃在于社会经济、政治方面,思想文化层面的问题则处于从属地位(尽管在一定条件下也能发生重要作用)。因此,尽管阳明本人武功赫赫,在“内圣”、“外王”方面均取得卓著业绩,但并不能根本解决现实社会危机,甚至他为“病革临绝”的明王朝提供的灵丹妙药——心学思想,到其后学那里,也成为他们悦禅蹈虚的外衣。由此看来,王阳明同张居正一样,也是位悲剧性的历史人物。 [注释] (1)余敦康《张居正“敦本务实”之学》,陈鼓应、辛冠洁、葛荣晋主编《明清实学思想史》上卷第390页,齐鲁书社1989年版。 (2)谈迁:《国榷》卷四五。 (3)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二《语录二·传习录中·答聂文蔚》,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以下凡引该书不再注明版次。 (4)同上书卷七《文录四·别湛甘泉序》。 (5)同上书卷二十六《续编一·大学问》。 (6)同上书卷三《语录三·传习录下》。 (7)同上书卷二《语录二·传习录中·答顾东桥书》。 (8)《明儒学案》卷五《白沙学案》上。 (9)《王阳明全集》卷一《语录一·传习录上》。 (10)同上书卷三《语录三·传习录下》。 (11)同上。 (12)同上书卷一《语录一·传习录上》。 (13)《明史》卷九十四《刑法志二》。 (14)《张太岳集》卷二六《答应天巡抚宋阳山论均粮足民》。 (15)同上书卷一五。 (16)详见上书卷一五。 (17)详见上书卷三六。 (18)同上书卷三八《与李太仆渐庵论治体》。 (19)同上书卷三六《陈六事疏》。 (20)同上书卷三八。 (21)同上书卷三六《陈六事疏》。 (22)同上书卷九《宜都县重修儒学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