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哲恒言,谓希腊文治之季世,得神经衰弱症。(Greek Failure of Nerves) 盖内则学术崩颓,偷慢怀疑之说兴,外则魔教四侵,妖异诡密之神移,亦以荣卫不良,病菌自盛也。今日中国固有之精神湮灭,饥不择食,寒不择衣,聚议纷纷,莫衷一是。所谓文化之研究亦衰象之一。诽薄国学者,不但为学术之破坏,且对于古人加以轻慢薄骂。若以仇死人为进道之因,谈学术必须尚意气也者,其输入欧化亦卑之无甚高论。于哲理则膜拜杜威,尼采之流,于戏剧则拥戴易卜生,萧伯纳诸家。以山额与达尔文同称,以柏拉图与马克斯并论。罗素抵沪,欢迎者拟之孔子,杜威莅晋,推尊者比之为慈氏。今姑不言孔子慈氏与二子学说轩轾,顾杜威罗素在西方文化与孔子慈氏在中印所占地位,高下悬殊,自不可掩此种言论。不但拟不于伦,而且丧失国体。主张保守旧化者,亦常仰承外人鼻息,谓倭鉴得自强不息之精神。杜威主天(指西方之自然研究)人(指东方之人事研究)合一之说,伯格森得唯识精义,泰古儿为印化复兴渊泉。间闻三数西人称美亚洲文化,或且集团体研究,不问其持论是否深得东方精神?研究者之意旨何在?遂欣然相告,谓欧美文化迅即败坏,亚洲文化将起而代之。其实西人科学事实上之搜求,不必为崇尚之征。即于彼野蛮人如黑种红种亦考究綦详,且对于外化即甚推崇,亦未必竟至移风易俗。数十年前,欧洲学者极力表彰印度学术之优美,然西方文化迄未受佛土丝毫影响。前此狂热现亦稍杀。泰谷儿去岁重游新大陆,即不如初次之举国欢迎。盖凡此论者,咸以成见,为先不悉其终始维新者,以西人为祖师,守旧者藉外族为护符,不知文化之研究乃真理之讨论,新旧淆然,意气相逼,对于欧美则同作木偶之崇拜,视政客之媚外恐有过之无不及也。 时学之弊,曰浅,曰隘,浅隘则是非颠倒,真理埋没,浅则论不探源,隘则敷陈多误。中西文化不同之点,浅而易见者,自为科学之有无。近人解释其故,略有二说:一,谓中国不重实验,轻视应用,故无科学。然按之事实,适得其反。盖科学之起非应实用之要求,物理一科不因造汽舟汽车而成,化学一科,不为制毒弹毒气而设。欧西科学远出希腊,其机动实在理论上之兴趣。亚里士多德集一时科学之大成,顾其立言之旨悉为哲理之讨论。即今日科学何尝不主理性,如相对论虽出于理想,而可使全科学界震动。数学者,各科学之基础也。而其组织全出空理。梁任公今日学者巨子,然其言曰:“从前西洋文明,总不免将理想实际分为两橛(中略)科学一个反动,唯物学派遂席卷天下,把高的理想又丢掉了。” 此种论调,或以科学全出实用,或以科学理想低下,实混工程机械与理想科学为一。俱未探源立说,然国中学者本兹误解,痛邦人之夙尚空谈,不求实际,提倡实验精神,以为救国良药。不知华人立身讲学,原专主人生趋重实际,于政法商业至为擅长,于数理名学,极为欠缺。希腊哲学发达而科学亦兴,我国几无哲学(指知识论、本质论言,人生哲学本诸实用兴趣,故中国有之),故亦无科学。因果昭然,无俟多说。处中国而倡实验,以求精神及高尚理想之发展,所谓以血洗血,其污益甚。第(二)种科学发源解说,见之梁漱溟先生书中。与前说可相表里。意谓中国非理论之精神太发达“非理论之精神是玄学的精神而理论者便是科学之所成就。”。夫非理论之途有二:一为趋重神秘。何谓神秘?“大约一个观念或一个经验不容理智施其作用。”。印度学术是矣。(印度虽有纯正哲学然与神秘宗教混合故科学亦不发达)一为限于人生,言事之实而不究事之学,重人事而不考物律,注意道德心性之学,而轻置自然界之真质。此亦与科学精神相反。中国是矣。中国人确信阴阳。“山有山神,河有河神,宇宙间一件件的事物,天地日月等,都享有主宰的神袛”梁先生据此为中国玄学发达之确证。不知此类阴阳鬼神之说,其要素有二:一则乞助神权为迷信之作用,一则推测因果。为理解之搜探人类宗教性发展多崇拜天然物。有巫师,有卜筮。如理性发达讨论既多,迷信遂弱,于是占星流为天文,丹铅进为化学。历史俱在,均可考也。至谓阴阳鬼神之说,深于玄学之精神,反对理论乃为形而上学,则立义太狭,必为多数玄学者之所否认也。 时学浅隘,故求同则牵强附会之事多,明异则入主出奴之风盛。世界宗教哲学,各有真理,各有特质,不能强为撮合。叔本华一浪漫派之哲学家也,而时人佥以为受印度文化之影响。其实氏之人才非如佛之罗汉,氏言意志不同,佛说私欲。其谈幻境则失吠檀多真义,苦行则非佛陀之真谛。印度人厌世,源于无常之恐惧,叔本华悲观,乃意志之无厌。庄周言变迁,初非生物进化论,实言人生之无定,人智之狭小,正处正味。讥物论之不齐,其着眼处却不在诠释生物生长之程序。夫取中外学说,互为比附,原为世界学者之通病,然学说各有特点,注意多异,每有同一学理,因立说轻重,主旨不恈而其意义即迥,殊不可强同之也。今日大江南北有所谓同善社者出,传闻倡三教合一之说。不明儒释为二种文化之产物,其用心,其方法,其目的,均各悬殊,安可勉强混同?此类妄说,附以迷信,诚乱世之妖象也。至若评论文化之优劣,新学家以国学事事可攻,须扫除一切,抹杀一切,旧学家则以为欧美文运将终,科学破产实为“可怜”,皆本诸成见非能精考事实平情立言也。 时学浅隘,其故在对于学问,犹未深造,即中外文化之材料实未广搜精求,旧学毁弃,固无论矣。即现在时髦之西方文化,均仅取一偏,失其大体。不知欧美实状者,读今日报章,必以为莎士比亚已成绝响,而易卜生为雅俗所共赏。必以为柏拉图已成陈言,而柏格森则代表西化之转机,蒸蒸日上。至若印度文化以佛法有“条理可寻”,则遽有立说。婆罗门六宗则因价值不高,摒之不论。夫文化为全种全国人民精神上之所结合,研究者应统计全局,不宜偏置。在言者固以一已之主张而有去取,在听者依一面之辞而不免盲从,此所以今日之受学者多流于固陋也。 《学衡》第十二期 (汤用彤)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