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夏承焘早年从事词的考据之学,中年以后转入词的批评之学。他的考据成果如《唐宋词人年谱》、《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唐宋词论丛》等著作,代表了20世纪词人谱牒之学、白石词乐之学与声韵之学的最高成就。他的批评成果如《月轮山词论丛》和《词学论札》所收录的相关文章,也有自己鲜明的特色。从考据之学到批评之学,体现了夏承焘在研究方法上由“词内看词”到“词外看词”的重要转变。他的“词内看词”表现为对词的字、句、声、韵、调、体式、版本等的校勘和考订;他的“词外看词”则表现为诗词之比较、词文之对读、词作与词论之互参,以及由作者的时代、环境、遭遇、个性、政治倾向、生活态度、文学观念,考察作品的思想、情感、表现形式与风格等等。“词内看词”与“词外看词”各有优点和局限,夏承焘的过人之处是能把两者较好地结合起来。 [关键词]夏承焘;词人谱牒之学;词乐之学;声韵之学;词内看词;词外看词 夏承焘(1900-1986),字瞿禅,晚号瞿髯,浙江永嘉(今温州市)人。生前系杭州大学中文系教授。平生著述多达26种,代表作有《唐宋词人年谱》、《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唐宋词论丛》等。夏承焘的词学成就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考据之学,一是批评之学。其中考据之学又包括两种类型:一是词人谱牒之学,一是词乐与声韵之学。 一、词人谱牒之学 夏承焘在词人谱牒之学方面的代表作就是《唐宋词人年谱》。他在该书的《自序》中说: 《唐宋词人年谱》十种十二家,予三十前后之作也。早年尝读蔡上翔所为《王荆公年谱》,见其考订荆公事迹,但以年月比勘,辨诬征实,判然无疑;因知年谱一事,不特可校核事迹发生之先后,并可鉴定其流传之真伪,诚史学一长术也。时方读唐宋词,因翻检群书,积岁月成此十编。其无易安、清真、稼轩者,以已有俞正燮、王国维及友人邓广铭之论著在;鄙见足为诸家补苴者,别具于《唐宋词系年总谱》中(《系年总谱》将另出),此不赘及。琐琐掇拾,聊为初学论世知人之资。 在夏氏1928年8月开始撰写《唐宋词人年谱》之前,这类考证词人行实的著作已有俞正燮的《易安居士事辑》、王国维的《清真先生遗事》以及冯沅君的《周草窗年谱》、《张玉田年谱》等。梁启超作《辛稼轩先生年谱》与夏承焘作《唐宋词人年谱》是同时进行的。至于邓广铭的《辛稼轩年谱》,则迟至1947年才正式出版。夏承焘不是词人谱牒之学的创始者,但他在这方面的成果是最为丰硕、也最为扎实的。 夏承焘作词人年谱有一套独到的方法,这就是:“先作一篇事辑,世系、交游、著述,皆人事辑中”。例如他作《梦窗行实考》(原名《梦窗年谱》),就包括“生卒考十四页,行迹考六页,交游考十七页,余记(考官职、考悼亡)四页,约万字,费时十三日”。这个方法直到今天仍然具有示范意义。 《唐宋词人年谱》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取材丰富。仅直接引用的书目就多达329种。所谓“旁搜远绍,匡谬决疑,遂使谱主交游经历,朗若列眉,为后之论次词史者辟其疆理,俾得恣采伐渔猎其中,岂独备博闻之资而已”。二是态度严谨。作者自云:“平生治学,虽小节亦不肯轻易放过,此足自慰,亦甚自苦。”《唐宋词人年谱》的写作就充分体现了这个特点。其实作者所撰词人年谱远不止这10种12家,据《天风阁学词日记》载,他还做过范成大、朱敦儒、王衍、孟昶、和凝、孙洙、张孝祥、刘辰翁、郭应祥、王结、刘将孙、王奕、赵文、吴存、黎廷瑞、蒲道源、段克己、成己、王义山、蔡松年、蔡圭、党怀英、任询、李献能、赵秉文、陆游等二十多人的年谱,但由于不够成熟,最后都没有拿出来发表。即如《唐宋词人年谱》一书所收的《周草窗年谱》早在1928年9月12日就开始编写了。1929年11月20日,夏承焘读到冯沅君的《周草窗年谱》,发现冯氏未见《草窗韵语》一书,而自己的旧稿则比冯作多了七八条,仅此一项,就已经胜过冯作了,但他并不满足,而是不断地补充,不断地修改,直到1955年10月22日才定稿,前后历时27年,可以说是殚精竭虑。又如《温飞卿年谱》早在1929年5月就脱稿了,但由于其生卒年无法确定,临到1955年正式出书时,他又将“年谱”二字改为“系年”。关于姜白石和吴梦窗,这是他用功最多的两位谱主,有关他们的考证文章就写了好多篇,也是由于不能确定他们的生卒年,而只能述其行实,所以在最后出书时,都由“年谱”改成了“系年”。三是考证精确。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仅以《冯正中年谱》为例。前人论冯正中词,往往谈到他的为人,除冯煦之外,多认为其为人不足取。夏承焘通过细读《阳春集》和《南唐书》,以为冯煦阿其宗人,原不足取,而张惠言、陈廷焯惑于南唐朋党攻伐之辞,斥其专蔽固嫉,亦属过诋。于是“排比正中行年,并考南唐孙晟、宋齐丘党狱之曲折,偶亦订正《通鉴》及马、陆两家书之失照”,不仅纠正了张、陈诸家之偏见,于治南唐史者,亦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唐宋词人年谱》于20世纪30年代以单篇形式在《词学季刊》上发表时,即得到词学界的高度评价。《天风阁学词日记》1936年11月19日载:“接叔雍(赵尊岳)函——许予词人年谱前无古人。”。至20世纪50年代结集出版后,更是得到学术界的普遍推崇。如《天风阁学词日记》1955年12月25日:“得顾肇仓(学颉)函,谓词人十谱乃前人所未为者。”1955年12月27曰:“于心叔处见程千帆函,谓词人十谱为自有词学以来未有之著作。”1956年3月20日:“天五示浦江清信,谓词人年谱到北大书亭时,中文系抢购。” 当然,人们在充分肯定《唐宋词人年谱》的诸多优点的同时,也提出了若干批评意见,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该书对与词作本身有关的社会政治、经济史料关注不够,这就影响到对作品的认识和研究。如《天风阁学词日记1955年1月21日:“得榆生函,谓钱伯城君嫌词人十谱与词之本身发生关涉之资料尚感不足。”1956年4月19日:“步奎示予推荐词人十谱一文,文末指出此书缺点,一为探研社会史实不深……”1956年7月18日:“《文艺书刊》第六期,载榆生介绍词人十谱一文,提四优点之外,提四缺点:一,忽略社会经济情况,影响作家作品的深入研究……”对于这个意见,夏承焘是表示认同的,他曾经拟定过一个改进的方案。如《天风阁学词日记》1955年9月10日:“作函与新文艺出版社钱伯城……附去《唐宋词系年总谱》稿样,分四格:一,作家行实;二,作品可考年代者;三,各种文学艺术有关词学者;四,政治经济大事对词有直接间接影响者。告一年内可整理增辑完成。”遗憾的是,这个《系年总谱》(又名《词林系年》)至今尚未面世,我们还看不到改进之后的真实情况。 除了《唐宋词人年谱》,夏承焘还拟定了一个《词人年谱续编》的编写计划。如《天风阁学词日记》1964年8月9日记:“《词人年谱续编》拟目如下:一,柳三变系年。二,东坡词事系年。三,苏门词事系年(黄、秦、晁、赵、毛)。四,李清照年谱(王仲闻、黄盛璋合抄)。稼轩词事系年(义江)。 五,大晟乐府作家系年。周美成年谱会笺(陈思、王国维)。六,张于湖年谱。七,张芦川年谱。八,胡邦衡年谱。九,陈龙川词事系年。十,刘后村年谱(张荃)。十一,刘辰翁年谱。十二,王碧山年谱(属常国武作)。十三,赵青山年谱。十四,张玉田年谱(冯沅君)。”这个《词人年谱续编》原是可以先于《系年总谱》而问世的,但不久就发生了“文化大革命”,写作被迫中断,“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又由于健康方面的原因,作者基本上放弃了学术研究。 词人谱牒之学是词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的意义在于:(1)通过考证和鉴别,判断有关史料和作品的真伪;(2)通过排比史料,梳理有关事件的来龙去脉与有关作品的写作背景,展示词人的人生轨迹、创作历程及风格演变;(3)通过叙述词人的家世与交游,勾勒词人生存和创作环境的大致轮廓。词人谱牒之学所使用的那种点线结合、纵横结合、文史结合、内证与外证结合、作家本体与作品本体结合的方法,是传统词学走向现代化、科学化、系统化的一个重要标志。夏承焘的《唐宋词人年谱》虽然还有某些不够完善之处,但是就其学术意义和研究方法来讲,它在词人谱牒之学的研究史上无疑是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它成了词学研究工作者的案头必备之书,也成了人们撰写同类著作的一个样板。 二、词乐与声韵之学 夏承焘的词乐之学,包括对姜白石词谱的整理和破译,对宋燕乐调法、徵角调、调名体系等重要问题的阐释,以及对旋宫转调、八十四调、二十八调、十七宫调等问题的考证等等,他在这方面的成果大多体现在《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白石诗词集》(校辑)、《词源注》等专著和《姜白石词谱与校理》、《白石十七谱译稿》、《白石道人歌曲校律》、《姜夔词谱学考绩》等论文中。 夏承焘在词乐研究方面最为人称道者,是对姜白石词谱的整理和破译。姜夔《白石道人歌曲》中有自度曲17首,自注旁谱,是流传至今唯一完整的宋代词乐文献,然不注律吕而注当时俗字谱,与现今的工尺谱同系而异体,元、明以来,无人能解。清人方成培、戴长庚、陈澧等据《朱子大全》所载谱式,译为工尺谱,张文虎又重加订正,已得十之七八。夏承焘尝言:“张文虎后,于《姜谱》重有发明者,推近人嘉兴唐兰。”然夏氏于唐氏之说,亦多有不认同者。故时人多以夏氏为集大成者。他的贡献,就是将17首姜夔自度曲全部译成现今的工尺谱,使这份唯一流传下来的宋代音乐文献得以昭示于世。王延龄指出: 虽然,这项破译是吸收了古代、近代和同代中外学人的成果,引用了近代的考古学新发现和传于国外的古籍文献,但先生的考证发明,折冲论断,则是大成之集,从而为近年来继续研究的新进展奠定了基础。夏先生这项破译的秘钥有三:一为文献校勘学的功力,二为词学的根基,三为科学乐律理论的掌握。唯其全此三科条件,才能总结众议立为定论。破译的工作以谱字的对译为基础,通过与朱熹《琴律说》、张炎《词源》、陈元亮《事林广记》以及敦煌手谱、日本所传唐谱作文字对勘,各个击破,从而认准白石词的草字旁谱乃即“合、四、一、上、尺、工、凡”等工尺谱之谱字,翻译了“无人能辨其似波似磔,宛转欹斜,如西域旁行字者”(《四库提要》)的白石谱字。其精妙者如对“勾”字的考证,夏先生据字形和谱字序列定为“上和尺之间的一个半音”,这和日人林谦三氏据印度律解释“勾”字即应声,是一个转调用的临时音的说法正是冥若符合。(林说见《隋唐燕乐调研究·勾字应声说》)破译工作的第二步是由所译得之当时工尺谱对换得律吕,再结合原已标记之宫调而对换得宫商字谱,再由宫商字谱对换成现今工尺谱和通行的简谱。(曾按:第一、二步所用之方法,系陈澧《声律通考》之十所总结,唯夏氏所用对勘材料更为丰富,辨认更为细致和精确)这一步的对换,不是文字符号的死板移位,其某律换成某音则隐蔽着律高、调式、调法等基本乐理问题在内。破译的第三步是结合词的分句、分片、对偶等格式和平仄四声的韵律,勘定谱字的正误和原曲的声情节奏,这其中包含的是文学和语言的理论和技术。经过这三个步骤的破译,死的音谱方始复活成了有生命的音乐。夏先生曾说明所译尚未尽善,特别是节拍未能全部译出。但即使如此,这项破译也是百年来燕乐谱学的重大突破。 夏承焘的白石乐学系列成果问世之后,得到海内外学术界的高度评价。《天风阁学词日记》1936年12月26日载:“接益藩片,索白石考各种,谓吴瞿安在中央大学讲词,许予治白石为今日第一人。”1961年5月30日载:“柔庄二十八日函,转来日本林谦三自奈良所发信,谓二十余年前即见予《白石歌曲旁谱辨》及《校辨法》,尝手写予全文藏之,谓今人研究白石旁谱者皆以予所作为基础。”夏承焘本人对此也是非常自信的。《天风阁学词日记》1943年1月4日写道:“发陈从周杭州书,嘱抄白石词各稿改易各条。世乱不可知,予写一别本藏之,以防散失。平生著述,此为最精。”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