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这时一辆卡车在门口停下,进来十几名政协工作人员,于是斗争会正式开始。在喊口号的时候我没有喊和举手,一个政协工作人员问我:你为什么不举手? 我走了神,竟然没有跟着喊口号,这下子完了!我如实回答:我正在考虑今天晚上他们怎么吃饭和睡觉。大概是人性救了我吧。这个人显然有意放过了我。不知有多少人怀着矛盾甚至自责的心情参加“革命行动”。 家兄到达比我晚一步。从他身上也找不到不革命的表现。 斗争会开完,我找到那为首的红卫兵(后来知道他叫程伟),向他提出建议,指着任人踩来踩去的书籍纸张说,这里面有马列主义著作,有政协发的内部文件,上面盖着戳,最好把马列著作放在窗沿上(桌子都碎了)把保密文件包起来以免散失。程伟非常不习惯处于被指导的地位,他忍耐着没有发作。我又问,“他们两个今天晚上准备怎么办?”程伟含糊地回答:这个你不用管。 我离开时心想:这群人还算掌握政策。后来知道,武斗是我走以后开始的。邻近居民揭发继母以资产阶级态度对待劳动人民。在前述致毛泽东信里因而有“拙妻被殴伤,而我幸未挨打”的话。 后来知道,红卫兵指定他们住在南屋最小的一间。当初大门朝南,后将大门改在东墙,把门洞堵死成为一间小屋。门窗朝北,冬天特别冷。下面请看当天日记。 “……两儿曾应其电话来家一次即去。政协来人两批,对我夫妇有斗争,书籍文稿及衣物均被拉去,用具多被打碎,是夜开始宿南屋中间一间,因灯光太强,睡不好,然心境尚平。”(为便于监视不许关灯) 二十五日日记:“培昭因拆碑后撕去大字报犯巨大错误,经群众斗争,抄家封门,决定送回广东原籍。树芬及韩姑陪斗,受殴打。” “文革”中的全国政协 一九五○年晋京迄于逝世,父亲一直是政协的工作对象。每当人民代表大会开会,政协也同时开会。人代会的中心议题也是政协委员的议题。除此而外,政协的学习委员会组织在京委员学习,这种学习常年进行。像他这样无所属的委员———不属任何部门,不属任何党派团体———生活方面的事全由政协负责照管。所以,一旦政协机关陷于瘫痪,他就没有人“管”了(唯有工资照发)。 和其他机关一样,政协在解放军进驻之后渐渐恢复其职能。从日记看,恢复职能做的第一件事如下:一九六九年一月二十三日,“晚饭后赴政协开会,亦为百余万反动传单事,动员检举也”。看来动作晚于居民委员会了。 二月四日,“有政协物资查抄小组田锋同志二人来,访问六六年查抄事。谈话后嘱我写出概况”。这件事历时一年多抄去的物品分两次发还完毕。事先说明:发还的物品不得因其破损而拒收,未见发还的物品,不得索要。父亲将一切文字性的物件拉回家,将一切家具直接拉到拍卖行当即贱价处理(一张书桌除外)。 七月二十九日,政协请天津三条石工人讲当年血泪史。日记中写道,已三年不进政协礼堂。一九七一年五月二十八日,收到通知去开会,“商讨学习事,共到九人,决定星期一开始学习”。 年轻的读者由此不难想象,当年一场“文革”风暴,给“政治生态”造成的破坏何其严重。 前面讲政协逐渐恢复其职能,我曾话到嘴边留半句。为什么留半句?因为政协恢复职能在我父亲这里即是又要去给人家当反面教员了。我不想说话刻薄,但是我又想,既然事实如此,我何必留那半句?在那政治运动(制造出来的阶级斗争)不断的年代,人们的生活不由自主,当反面教员的人更是明明白白地不许有自主性。说话要挨批,不说话也挨批。读者知道他非常珍惜时间,最担心的莫过于未及把书写完。说出这个担心有用吗?政协恢复职能,他也“复职”了。经过斟酌,为了不刻薄,我将这种状况称作“生活中自主性降低”。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