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大价钱买清人手稿,研究其修改过程 南方日报:陈垣深得清代朴学之三味,而史家邵循正在悼念陈垣的挽联中评价其“不为乾嘉作殿军”。陈垣在治史时,是如何超越乾嘉学派的?又是如何实现传统史料与新史学的嫁接的? 陈智超:祖父在给我叔叔的信中写的一句话,我认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余今不业医,然极得医学之益。非只身体少病而已,近20年学问皆用医学方法也。有人谓我懂科学方法,其实我何尝懂科学方法,不过用这些医学方法参用乾嘉诸儒考证方法而已。” 周少川:乾嘉学派的考据手段比较零散,如运用文字、音韵、训诂、以及校勘学、目录学、年代学、避讳学等方法,但在乾嘉时并没有形成系统的专学。陈先生用近代的科学方法将零散的考据手段加以总结,形成具有法则和范例,可供后人传习和发展的专学。如校勘学,清朝对校勘的说法有很多,陈垣总结为“校勘四法”,使校勘学有一个比较科学的法则和体系,直到如今仍然沿用不衰。概括地说,陈先生继承乾嘉学派的方法,又使其上升成为专学。 陈先生充分把握传统史料,同时开辟新的史料范围,运用很多新发掘的材料如明清档案和敦煌经卷,甚至一些为人习见而不知利用的材料,如地方志、碑刻、楹联等等。陈垣先生的考据,能够通过考证贯通史实,说明不同历史现象内在的联系。如果说以前的史学多是一个问题零散的考证,那么陈先生则将这些考证串联起来以对历史做出全面的解释。陈寅恪评价其“分析与综合二者极具功力”,意指陈垣先生不是简单的考证而是将考证结果加以贯通和综合分析,以解决一些历史问题。 南方日报:和很多学术大师不同的是,陈垣是自学成才,他治学的门径对今天的学子有何启发?他曾10年如一日埋首《四库全书》,这对今天日益浮躁的学界又有何借鉴? 陈智超:当时陈垣的地位已经相当高,他能这么坚持地埋首《四库全书》,难能可贵。但是对于他这个人的性格特点和治学态度来说,又是最正常不过的。对一个学者来说,不应该把知名度看成一个目的。像现在有抄袭、假学历的现象,因为规定一定要博士文凭,一定要在什么刊物上发表多少文章,所以滋生出学术腐败、欺诈等怪现状。傅斯年对进入历史语言研究所的青年人说,好好读3年书,不要急着写文章。现在做得到吗?3年不写文章怎么办?肯定被踢出去了! 周少川:第一,陈垣先生自言:“治学无捷径,唯一的体会就是刻苦和持之以恒。”第二,他提倡“言必有据、实事求是”的治学精神,强调写文章不要哗众取宠,而是建立在坚实的材料基础之上,提出搜集材料要“竭泽而渔”。第三是他要求“不说闲话、力求创新”。看到很多论文空话太多,于是就特别反对这样的文风,提倡“理要讲清楚使人心里服,话要讲明白使人看得懂,闲话不说或少说。”在学风上则力求创新。教子“凡论文必须要有新发现新解释方与人有用”。第四,陈垣强调谦虚谨慎精益求精。他自己曾经花大价钱买清人的手稿。研究其修改的过程,了解前人是怎样做学问的。而且做完文章都喜欢拿给朋友看,胡适,陈寅恪等学者都是他的朋友。他拿文稿给不同水平的人看,认为给水平高的人看受教益,给水平低的人看则有新知。且“文章写成之后要多置时日”,认为如此一来,一者或许有新的材料补充,二者或许有所修正。精益求精。于今难得。 陈垣不是纯学院式学者,但不能跟今天的公共知识分子划等号 南方日报:陈垣解放前任辅仁大学校长,解放后又长期担任北京师范大学校长,一生树人无数,桃林芬芳。作为一个大学校长,他一直坚持上课,从不迟到和请假,破格录用启功这样学历不高的老师……成为中国教育史上一个不可复制的经典形象。同时陈氏一门三代,自陈垣至陈乐素至陈智超,皆为良史。能不能谈一下他在教育方面的独到之处? 陈智超:陈垣先生作为一个大史学家,了解的人较多;作为一个大教育家,大家了解认识得还不够。当过几十年老师的人不少,这个基础上,他有科学的教学理念。他对学生一方面严格要求,一方面以鼓励为主,身体力行。他培养出的很多学生成了各个领域的带头人,比如上世纪50、60年代,一些全国知名大学的历史系主任都是他的学生。启功虽然没听过他的课,但耳提面命,受他的影响很大。他在课程上很多创新,有几门课程是他开创,一直延续到现在。值得一提的是,他开了大一国文课。当时在辅仁,不论文理科,一年级学生都要学习这个课,有时是他自己亲自教课,也选拔了一批优秀的中青年老师来教,比如启功和周祖谟等等。现在的大学很重视英文课,但哪一个开了国文课?又有哪一个大学校长亲自教这门课? 周少川:陈垣先生很重视学生能力的培养,在中小学教书时就带学生采集标本,在医学院教课也特别重视解剖课的教学。在教授历史学时,特别重视史源学的学习,专设史源学实习课指导学生。 陈垣先生非常重视教师的教育,认为“没有不好的孩子,只有不好的教育”。他把教育业当做自己的事业来做,非常投入,曾写诗云“芬芳桃李人间盛,慰我平生种树心”。 南方日报:陈垣被毛泽东誉为“我们的国宝”,他的史学贡献有目共睹,但我们也知道,他在早年曾经做过报人,并且和他同时代的不少学者也曾经做过报人,如梁启超等。反观当下,也有不少“公共知识分子”频频在报纸上发言。请问二者有何区别?您如何评价学者和“公共知识分子”? 陈智超:梁热心于政治,他是个天才,精力旺盛,在政治方面确实有所作为,学术上也有很多成就。“新史学”就是1902年他提出来的。陈垣不是纯学院式学者。不过他们跟今天的公共知识分子都不能划等号。普及历史知识很重要,当年有个大学教授叫黎东方,抗战时期讲三国很出名,要卖门票的。后来他去了台湾,前几年才去世。他当时讲历史的稿子出了书。这也是一种形式。不能要求每个学者都是一样的。但若是为出名而哗众取宠甚至歪曲历史,当然不可取。既然讲历史,就不能超过一个底线,迎合听众低级趣味。这个底线就是基本的历史事实。 周少川:陈垣先生从1917年写《元也里可温教考》开始做历史研究。事实上,他同梁启超一样不仅仅是学者,也是社会活动家。解放前他在清理故宫、保存国家文物、典籍等方面为公众做了很多事情。解放后又为建设社会主义新文化作出许多贡献,他既是学者又是社会活动家。儒家有“退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之说,西方则认为知识分子是社会良心,学者如果能够在做好学问的基础上发扬人文精神,关心社会现实、民生疾苦,这些都是很好的,也是很必要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