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伯炎 沙龙原是意大利文,流传到法国,卢浮宫的画廊也用此名了。后来,就泛指客厅,常有艺术家与文学家在这种客厅里高谈艺术与文学,便将这类人命名为沙龙文人,也就有沙龙文化这另一名词流行,记得年轻时读名人轶事或传记,流亡法国的波兰钢琴家萧邦结识法国女作家乔治·桑,就是在巴黎的沙龙。 成都这种西蜀文化胜地,且是平民化压倒贵族的土壤,最普遍的是茶馆,沙龙又附丽于这种东方茶座,变成茶座沙龙了。但是,成都那些公馆式庭院尚在,雅皮士文人还有,那种客厅式的沙龙也仍有,听长辈说,当年颇有文化贵族遗风的那些举人翰林下野后,也在他们的客厅里吟诗作赋,咏风品月,从江南归来的,还染有昆曲的爱好!这种西蜀的客厅沙龙,便也有汤显祖《牡丹亭》的幽梦,或《墙头马上》的情爱了。这种文人小圈子的沙龙文化,到了1940年代,还在金融界中流行,玉沙街吴某大院里仍每周有笙歌鼓乐,却非昆曲,而是京剧了。年轻学生们则以读书会在茶馆或名胜聚文。有宗教情结的,则在团契或家庭查经班中活动了。1950年代,社会变革,大家都住单位的筒子楼宿舍,我见刘文辉三哥刘文成的公馆客厅,也用板壁隔出数间小屋,供作工人住房,成都的沙龙就消匿了。但是,成都文人的文化嗜好很难戒禁,总府街的五月文化茶社,曾是成都文化沙龙的过渡哩。这座茶馆,早在抗战时,就是京沪文人流亡成都聚首场所,是记者编辑采访与约稿的地方。最近,北京的文化人黄宗江到成都,88岁了,还记得这家五月茶馆。那里,不是留下过叶圣陶、老舍、聂绀弩、孙伏园等文化人的遗踪么? 客厅式沙龙是一种小圈子的文人交荟,茶馆式沙龙,则是开放型的大信息场了。能否认成都人的文化涵养有这种客厅沙龙与茶馆沙龙的培育吗?外地人爱评说成都人有嘴劲,嘴硬,这嘴上功夫岂非茶馆这演讲厅、交流场训练出来的么?由于言语的倾泻与交流,语言的丰富、活跃,带出思想的丰富与活跃,成都人那点灵慧与机敏,能说只是学校教育之赐吗?那统编教材天下一律呀。吾国先秦时的民间议事与文化交流学习的场所,称庠、序,像学校,又像咨议场所,相互交流学习,且有德高望重学富智高者主导,秦朝废了庠、序,规定以吏为师,都打官腔说官话了,无异于把民间的语言交流切断,由单一的官话垄断,那么,成都人的茶馆沙龙应属思想开放与开化的一片福地了。 二十多年前,公寓楼房里,除卧室外的起居室,也就常人看电视的那间房,在有的文人作家家里,兼书房又兼客厅,游篱兄家中这间屋,就权作文人沙龙之用了。每周日在这不到二十平米空间,谈笑有宿儒,抒怀皆雅士,有信息交流,有谈天说地,有臧否人物……在这小圈子文人沙龙里,先是送走了版画家丰中铁,他那刀笔细腻的木刻与在香港的见闻,仍映在脑里。继之是送走了老作家杨禾,他那炯炯目光后淳朴憨厚鲁南汉子的灵魂,仍是心灵上一张底片,再就是几乎同时送走了游篱兄与柴与言兄,都是曾弄文入过文网的成都文人,包括偶尔也来坐坐的叶石先生,十年间,四五十年代活跃文坛的人物,一一作古。但这客厅沙龙仍在流沙河的家里延续,且补充了黄一龙、李书崇、冉云飞等,大家从书堆里走到这小客厅,既怀旧地咀嚼那些尘封的经典,也展望现代品味风行的新潮。这种客厅沙龙的文人,圈子并不很小,既有七十多岁的老者,亦有四十、五十余风华正茂的。我在这青春朝气的感染与滋润中,竟忘却老之已至了。而每周在茶馆沙龙里更扩张我视野与襟怀的交流,使我在现代信息场中去作精神迪斯科的翔舞。我有幸有前后六十多年受成都茶馆沙龙文化的滋养,这是外省——即便是重庆——也难遇的文化厚土。就算在躲地震精神紧张的间隙,被悲苦压抑得纳闷不已时,在成都茶馆也会听到成都人排解愁烦的幽默。甚至编出故事,说埋了五十个小时的汉子抢救出来,见提笔记本电脑的记者就问:能上网吗?答:能!他又说,请你看一看,股市的大盘涨了没有。成都人就这么处变不惊地用幽默去驱赶心中的沉闷,不进茶馆,能听到这些段子吗?不进茶馆,你能认识真实的成都人吗?茶馆,是成都人自我素描的画廊,也是成都乡土文化的荟萃。 记得1949年12月,解放军进入成都前夕,派侦察兵入城看动静,这侦察兵是北方人,没见过成都条条街上遍布茶馆,他回去报告说:成都城里到处都在开小会。当时,成都人口只五十余万,茶馆就有1600家,兵临城下,成都人茶照常喝,龙门阵照样摆。这样一种性格和传统,别说是从战场上赶来的人,就是和平时期的外乡人,恐怕也不是一下子就能理解的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