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旁边的两间耳房,比正堂还要幽暗了许多。一间陈列着他在国内外出版的各种著作,另一间则是胡适书信的复印件。胡适一生著作丰厚,从哲学、经济学到教育学、文史学,都留下他一本本大书。尽管这位大学者,在国内阶级斗争年年讲的漫长岁月里,一直被认定为反面教员,属于打靶的靶牌之列,但是随着历史的自我反思,从改革年代开始以来,他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成果,日益被学术界视为拓荒新文化的丰碑之一。但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省县各级文化机构,近年来不断向上级有关部门申报,请求将胡适故居列入国家文化重点保护单位,并给以适当的修缮,可是一直未获取批复,究竟是在哪环节上发生了“肠梗阻”,这不是我们能够详知的事情。 是不是见景生情之故?在胡适这座破旧的宅院中,我的思绪忽然像野马脱缰那般,飞到了远在欧洲的德意志。1987年的春夏时节,我应欧洲华人学会之邀,曾在德国逗留了一段较长的时间。其间,我曾特意去觐见马克思、恩格斯的故居。按着阶级划分,在资本主义社会眼里,马、恩是资本主义死刑宣判的始作俑者,该当罪莫大矣!但是马、恩故居并没因为他们一生宣扬《共产党宣言》纲领,而遭到任何破坏。马克思故宅地下室内的大啤酒桶,至今完好无损,而恩格斯故宅的陈列室里,供人瞻仰的书信、手稿等至今接近完好无缺。而在我们有五千年文明历史的泱泱大国,对一个大文化人的故宅,竟然任其风雨凋蚀,不闻不问不睬不答,实在使人感到吃惊。据讲解人员告诉我们,即使是现在的模样,也是县里和上庄人加以整修的结果——新中国成立后的政治运动不断,几乎每次运动,它都难以脱身其外,因而遭到毁坏的程度可想而知。 更使我们作家一行为之动容、并为国人罕知的是,胡适的次子胡思杜(即思念美国实验主义教育家杜威之意,胡适受其影响极深,胡适即为儿子起了这个名字),在北京解放前夕,曾经是胡适的思想叛逆。1948年12月15日,一架专机接运胡适及其他学者及其家属,从北京南苑机场起飞离京时,思想激进的胡思杜并没随其父南行。可是这个与胡适分道扬镳的知识分子,并没得到革命的认可,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在电闪雷鸣的批斗中,胡思杜自戕于唐山铁道学院。现在胡适家族中的成员,只有其长子及其长子后裔,定居于美国。 在访问胡适故居时,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不能略去。那天我正闹着肠炎,又加上阴冷之故,便跑了几趟厕所。厕所设在胡适故宅的前院,当我正在那儿方便时,突然隔板咚的一声巨响,吓了我一跳——原来与茅厕一板之隔的地方是个猪圈,那声响来自猪的闹圈。皖南因古老的徽州文化而闻名遐迩,这里许多文化古迹都保存得十分完美,但偏偏在近代史上对国学有着杰出贡献的胡适故居,前院竟然有个养猪的猪圈,这不是既滑稽又荒唐的事情吗? 雨过天晴,当我和几个文友离开胡适故园时,又见那条条石巷和溪桥,不禁使人记起了胡适早期的一首诗作。诗题为《我从山中来》,诗中白描般地写出了他对故乡难以割舍的赤子恋情:“我从山中来,带得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好。一日望三回,望到花时过,急坏种花人,苞也无一个;眼见秋天到,移花供到家,明年春风回,祝汝满盆花!” 此诗,胡适写于32岁,虽然今天看起来像一首儿歌或童谣,并无多少深邃的意境可以采掘,但是胡适在字里行间,溢满了对他故园的挚爱之情,却也到了纯真无瑕的程度。至今,胡适已然离开人世37个年头了,如果他在地下有知,当对这片养育过他的灵山秀水,痴迷到梦魂萦绕的地步。4岁到13岁,胡适在这灵山秀水旁的石街石巷,留下了他的童真,也留下他初涉文学时的足音。他在后来的回忆录里,始终难忘在青灯冷对下,如饥似渴地阅读《三国演义》、《红楼梦》、《琵琶行》、《聊斋志异》等古典名著和中国历史——他是从溪桥乘船走出重叠的山峦,先到上海后又跨海出洋深造,留下多部反封建的激情文字和国学专著,而享誉世界的。 归宾馆后,思绪万千,信笔涂鸦打油诗一首,以抒心怀:“遗老遗少皆树碑,楼堂馆所金碧辉,胡适故居今何相:肥猪拱板破檐垂!” 参观胡适故园,已经是多年前的往事了。但是往事并不如烟,至今其情其景历历在目,但愿那座故园已经得到整修,那有煞风景的肥猪闹圈之声,已然消失殆尽——文人不懂文外事,这仅仅是一个文化人的夙愿而已! (从维熙)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