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瓦剌军趁宣府东北明军溃败而得长驱南下,但明宣府重兵未损,时间、距离均充裕,为何不出动夹击瓦剌军呢?宣府兵力在明代前期为各边之冠,[46]据《宣府镇志》卷二一《兵籍考》可得下表: 时代 军士全额 操军数额 驻宣府城军额 驻宣府操军额 洪武 126,395 56,152 正统、景泰 90,346 55,195 正德 66,979 50,759 23,274 18,930 洪武时驻宣府城军额占总额近一半,正德时减至三分之一强,若取正统年间为变化中段,当时宣府军额当为四万左右。而自正统、景泰至正德,操军总额几乎未变,参考正德时比例,正统时宣府驻兵至少有三万人。据卷二四《兵骑考》,“镇城原额操马”有12,864匹,正德间实有12,387匹。原额应为洪武时例,至正德时无大变化,估计正统时亦约此数。[47]又卷二三《兵器考》载宣德时内府颁宣府火器,有大将军炮14,神枪479,神铳2161,神枪4223等等,数量巨大。可见土木之变时宣府驻兵至少有三万人,战马一万余匹,火器充裕,若再编集镇城附近驻军和东路溃兵,足以组成一支包括骑兵和火枪兵的强大部队。李贤《天顺日录》说,宣府总兵官杨洪“惊惶无措,闭门不出。若土木之围,洪能以后冲之,必无是败。”而实情恐不止此。 《明史》卷一七三《杨洪传》载:“(杨)洪独以敢战至上将,诸部亦惮之,称为‘杨王’。瓦剌可汗脱脱不花、太师也先皆尝致书于洪,并遗之马。洪闻于朝,敕令受之而报以礼。嗣后数有赠遗,帝方依任洪而不责也。”既然“敕令受之而报以礼”,后来却又因“依任”方才“不责”,说明此后杨洪与瓦剌的交往已经超出了边将的职权。杨洪正统时的军功皆击兀良哈所建,[48]并未与瓦剌作战。宣府与瓦剌仅一墙之隔,来往频繁,彼此达成互不侵扰的默契非不可能。后英宗被拥至大同,侍从袁彬进城接洽,“入城取李指挥。李指挥说:‘我女儿与大同王对亲。如今不与他,我虽出去,他定杀了我。’”[49]大同王是瓦剌的主要首领之一,[50]而明军边将与之议婚约且直言不讳,可见边将与瓦剌交往之深且多,以求相安无事,亦为正统后期双方往来频繁时的风气。如此,宣府兵在土木堡形势危急时保持沉默,实乃与瓦剌苟且相安的一贯做法。 明英宗率军直至大同,本欲北行出战,[51]说明英宗以为瓦剌军主力在大同塞外。其实当时瓦剌的游牧区域,西达东胜,东至阳和,北逾阴山,南抵长城,其部下阿剌知院部更在偏东一带。[52]而夏季也先往往牧于偏东一带。[53]正统十四年夏瓦剌刚刚东征女真归来,[54]所居应更偏东。土木之变前瓦剌从阳和、独石两个方向入侵,就说明瓦剌主力已在大同东北、宣府西北。《实录》卷一八一正统十四年八月庚戌条:“车驾东还。……初议从紫荆关入。王振,蔚州人也,始欲邀驾幸其第,继而又恐损其乡土禾稼,复转从宣府行。”时当中秋时节,地处塞北的蔚州会有“禾家”,值得怀疑。紫荆关在大同东南,远离边塞,而沿线守御远较宣府、居庸一线薄弱。议者所虑,非瓦剌军尾追,而是担心遭到宣府边外的侧击,可能意识到瓦剌主力已东移。出征前英宗接到了阳和的败报,而独石兵溃之事则被隐瞒了,所以明军才会直趋大同。退兵时虽意识到遭侧面进攻的危险,却似乎仍未得到东路失守的消息,所以仍原路返回。而瓦剌在大同方向主动撤退,集中于宣府塞外,置杨洪重兵于不顾,趁宣府东北明军防御体系崩溃之际,先据要津以切断明军水源,再一举伏击明军成功。 在后世记载中,土木之战简直就是一场闹剧。所谓明军五十万精锐一朝尽丧于瓦剌二万众之手,多被归咎于明军的孱弱和王振的胡作非为。正统末明军的战斗力当然已不如洪武、永乐时,但此时距永乐时期仅二十余年,距宣宗率京营亲征兀良哈更不足二十年,军队实力下降当不致如此之快,土木之战中明军规模并非五十万,而是二十万,或可稍为明军战斗力低下的解释。从群臣击杀王振余党开始,后人就把英宗被俘归咎王振。《明史》卷十二《英宗后纪》赞曰:“独以王振擅权开衅,遂至乘舆播迁。”是有代表性的说法。但英宗以永乐、宣德亲征获胜为楷模,在瓦剌日益侵逼、边报日急的形势下亲征,也是合理的选择。史载王振在到达土木堡后贪等辎重而不入怀来,又错选扎营地点,以致为瓦剌追及。[55]实则瓦剌已先于明军到达土木堡以东,明军就地驻营乃至无法取水,都是不得已的选择。明军情报错误,进无敌踪,退为所乘,才是致败的主因。而宣府东北防御崩溃,给瓦剌敞开大门以伏击明军,宣府兵在战局紧张时不予配合,使瓦剌获得了意料之外的巨大胜利。[56]总之,土木之战的结局带有相当的偶然性,宦官弄权在本次战争中并非明军失败的关键因素,而明军战斗力下降应是制度多年败坏的结果,当时并非后世所渲染的那么不堪一击。 由于明代军数是当时的秘密,历来对不同时代京营的规模众说纷纭。明代后期往往有诸如“国初京营不下七八十万”的说法,虽不可靠,却经常被现代学者引用。其实,就某些特定时期而言,根据《会典》提供的制度资料,《实录》提供的军事调动与军队分配情况,以及当时方志、笔记提供的具体数字,具体探讨京营规模并不困难。这对解决一些历来难有定论的战争、军事制度问题或有裨益。 关于明前中期史实,同时代记载本已匮乏。在明军人数这个问题上,李贤虽有较准确的记载,《实录》却不加采用。明代中后期史学家撰述时,多辗转传抄,对史实往往不加辨析,或照录刘定之耳闻号称之辞,或虽有疑问却不能解惑,致使以讹传讹,五十万大军尽丧土木堡之说遂成定论。清初人私修明史,又率抄袭明人旧说,乃至妄省文句,使讹误更深。至修《明史》时仍粗汇实录与各家之说,对明显可疑的说法也没有作出解释,甚至专取叙述明军失败情况最严重的记载,不但贻误后人,且难免夸大失实之讥。谢国桢《史料学概论》第五章第三节指出:“清朝统治者讳言明朝驱逐蒙古于漠北的事迹,犹如讳言建州女真曾臣服于明朝一样。”所以《明史》对“对于明初的事实记载多不详实。”看来这种讳言建州以致讳言蒙古的倾向,还导致了《明史》在记录明代中期明军失败时随意渲染败状。总之,关于明前中期史实,不但明后期诸史家及清人记载特别是《明史》难以尽实,即连《实录》也未可遽信,在当时人的文集、笔记中反而能找到差近事实的记录。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