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地的广阔却也有限,三立又回到当年曾经撂地的地方——鸟市去了。 天津旧城东北角,离海河金刚桥不远的鸟市,是做鸟生意的聚集地。小马路、小胡同加上小空场,渐渐盖起不少小饭馆、小戏园子和小茶馆,鸟声啁啾檀板管弦交响加上人声嘈杂,成为天津卫仅逊于南市的平良游乐场。三立找到声远茶社主事杨少奎,提出插班演出,杨也是相声演员,正领着七、八个人每天演日夜两场相声,三立到来又添生力军,杨热情欢迎,说:“得,今儿就算你加入了,只要白天晚上都说三段就拿整份。不用订合同,今后你若另有高就,去留听便,怎么样?……”他知道三立家庭负担重,还支持他去别处赶场。好个痛快人,三立连声称谢。 这样一来,三立在鸟市两场,还要去小梨园、中华赶场,再加上离开兄弟剧团前答应王十二的条件,把已经排出的《天河配》演满期再彻底分手。这样每天就要奔波四处赶五场演出,不算演戏说十七八段相声,从中午十一点离家直忙到半夜,真可谓争分夺秒,马不停蹄了。一天下来筋疲力尽,唇干舌燥,人象被榨干了赛的。有的老观众还好问:“三立,你怎么老这么瘦呢?”三立想不出别的理由,只把自己的日程表汇报一遍,临完做一副苦相:“……我也知道,瘦成这副模样有点儿对不起大伙!”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三立的瘦骨伶仃从此定型再不曾发迹过,大约应了“三十而立”的古语。为此,日后大半生即使在家里也不再穿挎篮背心、短裤之类短打扮,曾自招羞以骨相示人。 这段时间,累是累了点儿,甚至有时觉得身体已经被充分使用到了最大极限,千里驹也经不住天天飞驰——何况是一匹“三”腿而“立”的瘦马呢。但心情不错,不再在别人屋檐下察言观色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用不着艺高胆小削足适履藏锋敛锐唯恐遭忌象刚过门的儿媳妇。鸟市的同行弟兄视他为台柱,他在台上越红火大伙才越沾光呢。尤为重要的是收入多了,可以维持一家温饱,家人们能够吃上白面馒头,孩子们偶而也能买双鞋穿了。过去一家人的鞋都靠惠敏一双手劳作,成年针线不离五指,“哧拉、哧啦”地拉走了一个个不眠之夜一个个春夏秋冬,拉出了指间厚厚的硬茧。那双手有时能歇一歇,是对三立的极大慰藉。他宁愿效关云长的赤兔马“日行千里”! 当然,鸟市象南市一样也不是世外桃源,也有欺压良民百姓的恶霸地头蛇。最出名的如“橡皮王佬”,原名王荣贵,因在流氓群殴中最经得住刀子捅砖头砸大棒猛击,身上伤疤累累依然被老天爷留在世间为非作歹,众人无奈唯叹其皮厚如摔不碎割不断的橡皮。还有个绰号“大头李六”的李耀林,以前后出檐的梆子头得名,同橡皮王佬等都欺行霸市,拐卖妇女,开赌局、妓院,无恶不作。侥幸的是他们嫌小茶社油水不大,平日不常来。但只要一出现即须远接高迎,沏茶送手巾,艺人们随茶房一起俯首称“爷”,只求平平安去送神躲祸。有一件事却是躲不过的,那就是地头蛇们的家中婚丧嫁娶之日,早早便把帖子下来,忽然非常看得起大家,说相声、唱大鼓的及摆糖摊卖羊肠子的挨家奉送,人人有份,谁不随礼就是不想过太平日子,轻者砸摊子、臭揍,重则拆房、放火乃至让你神秘失踪。但这些,三立都是见识过的,比起在袁文会的牢笼里,反觉这儿宽松许多,反正多向龟孙唤“爷”破费些烧纸钱罢了。 人是容易知足的。三立这十几年跑的地方多了,好事坏事、好人坏人也见的多了,身心都有些疲累,又有了家室拖累,如果外界不生波澜,也许他从此将安于这种奔波、温饱而又平庸的做艺生涯。但命运不是这样安排的,在鸟市死心塌地干了一年多,四七年初,家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老相识王十二。这次他是受白云鹏之托约角,请三立参加天祥商场四楼大观园的演出,名位排在“倒二”。原来白云鹏从南京回来,始终没有忘记这位清瘦、文静而又功底精深的后生,出于爱才兼有业务的需要,他是要提携他的,如今时机来了。条件是优厚的,日夜两场,还有机会上电台、赶堂会。 死水微澜,三立心中骚动起来。撇开其它因素不谈,从剧场、合作者档次看,弃庆云归鸟市应属向低处走,而若能入大观园则是一次大大的升格,是许多撂地的艺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人向高处走。三立那几近枯竭的进取心又汩汩流动了。“鼓王”白云鹏又为他提供了一次发展的机遇,而机遇是应该紧紧抓住的。但他有些舍不得在他困难时接纳了他的伙伴们,来时凭着杨少奎一席话,走时也得听他一句定乾坤,否则不够朋友。 少奎不愧是条汉子,活依然精彩:“我早料到你会另有高就。所以有话在先:去留听便。凭你的玩艺儿,鸟市不是你久居之所;可有一言,声远茶社永远是你的落脚之地,在外边混顺了任你展翅高飞,有个沟沟坎坎拨马回来我照样欢迎!……” 罢了,还是少奎。三立听了只觉一股暖流发自肺腑,连眼眶都焐热了。他知道少奎本是不愿他走的,有他在茶社不“酥粘儿”(即观众不离座的意思),十分钟一敛钱,一旦“酥粘儿”业务是要大受影响的。但少奎对此根本一字不提,还支持他带着捧哏伙伴刘奎珍一起走。 刘又是另一番光景。他前次不肯随三立应林红玉宝和轩茶社之约,此番也不买白云鹏的帐,还是不肯走。他散漫惯了,图的是鸟市撂地来去自在,同时还恋着一位女相声艺人。他的老婆本就是位出名的美人,因为日常言谈举止都自然带有当时话剧演员的气派风度而被谑称为“话剧伤寒”,奎珍不知足竟另有所钟。那女艺人也是有夫之妇,其夫还是吃警察饭的,拈花惹草岂是长久之计?三立实在想拉他一走了之,心里对他是极看重的。奎珍生得一表人材,在同行中有“摩登刘”的雅号,会的东西多,捧、逗都是把好手,不该埋没自己。三立诚恳地说:“论本事,你比我大,连我还往上挣哪,咱们从小勤学苦练,说什么也得在相声界挂一号,不能光图眼前快活……”话是够推心置腹的了,怎奈奎珍全不当真,不为所动。 几天后,杨少奎请三立吃饭,三立手绘一幅墨竹答赠,题词“节节升高”;送给作陪的奎珍一把折扇,上写“蚊龙怎是池中物,虎豹应在兽称王”。后者如今看来似有些个人英雄的味道,其实“龙”呀“虎”的,还有“称王”什么的还不是要说好相声么!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不惦着走红的艺人也是成不了好演员的。也不知是不解其意,还是不想旧话重提,奎珍看罢称谢收起,三立也明白多说无用,席间谈笑风生,尽兴而散。 奎珍不赴约,大观园只得重金聘请北平的侯一尘为三立捧哏。 此后多年,三立始终为奎珍惋惜,连侯宝林也承认他是应该成大气候的,但他错过了或者说根本不想抓住送上门来的机遇。不久东窗事发,女艺人被吃警察饭的丈夫锁在家中,奎珍惜场失意越发心灰意冷,潦倒放纵,从此渐渐默默无闻了。三立一直惦记着他,直到“文革”后复出还想拉他做伙伴,打听到他还在世,辗转赶到东南角的一间小门脸儿房中。岁月无情,“摩登刘”老矣,背伛偻着,人瘦得象缩了两圈,眼皮下垂,好像费好大劲儿才能透出一线混浊的目光,嗓音则喑哑得几近无声:“我每天早晨,起的挺早,溜弯儿去,赶上可口的早点,多吃点儿,午饭就免了,一天兴许就吃两顿饭……天一黑就睡觉,不看电视,半导体也不听,现在的相声——唉,当初要听你的呢……想这干嘛,也活过来了……” 三立凄然,惟颔首诺诺而已。 还能说什么呢?一切都已过去,一切都成为多余的了。最令人痛心的是他丧失了上台的基本条件——嗓音,老朋友想拉一把也无能为力了。 见罢奎珍,三立多日感慨不已,咀嚼人生滋味,此乃后话。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