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流水。好日子似鼓荡春潮欢欢快快洋洋洒洒度年如日,昔日子如蜿蜒小溪艰艰难难曲曲折折度日如年,可不论好的、甜的、苦的、辣的谁也挡不住,都得或快或慢或喜或悲地往前过。转眼间,三立出落成大小伙子了。高挑儿身材,不胖,却也不象老时这样瘦;乌黑浓密的中分头,长鬓角,白净面皮。常穿一件阴丹士林色的大褂,由于比同行们多喝过好多墨水,举止文气,自带出几分学士风度。再去串巷子时,不管老鸨如何势利,风月场中的姐妹们却如雀儿般叽叽喳喳围上来嘘寒问暖,格外亲热,只是三立往往有来言而无去语,未开口先把脸儿红了。别看他说相声时天王老子的玩笑也敢开,那是使“活”,私下里依然是一片纯真,只想着学能耐,挣钱养家,奔好角儿! 然而,男大当婚,终于到了成家的年龄了。小伙子有人缘儿,一时说媒的踢破门坎儿。他起先是不着急的,一推二拖三不见,照旧早出晚归撂地赶场,压根儿没动那份心思。直到他渐渐感受到了来自客观环境的压力,才意识到不能再拖下去了。 那压力来自家庭。 那还象个家吗?确如《相面》里说的:“一年不如一年……”哥哥马桂元抽上了鸦片烟,这个争强好胜的青年艺人,是因为对坎坷人生失望而潦倒,还是由于意志仍不够坚强而抵御不住底层社会的污浊?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三立刚一发现自小叫他肃然敬畏的兄长染上恶习,好不吃惊、伤心。他心上以及整个家庭的一根顶梁柱倾斜了。哥哥把包银化为了烟霞,不再往家交钱,却和嫂子照样在家吃饭。后娘丁氏自然不干,成天摔盆打碗数落闲街,婆媳斗嘴成了家常便饭。父亲夹在中间为难,既管不了成年的儿子、媳妇,也镇不住比自己年少十五六岁的后奏,生了闷气往肚子里咽,实在烦了便一跺脚,跑出去喝闷酒、赌钱。日久天长,气郁成疾,身体确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日子更紧巴了。丁氏的零食却依然要吃药,整天嘴里闲不住,只是不做饭,谁想吃谁做。这颇象半个世纪以后才在美国出现的自助餐厅,差别在于未备下烹饪原料,面缸、油瓶以及盐缸等等常是空的,于是饥火加上邪火,战事越发频繁。一个家庭不断鸡吵鹅斗,不是度日之道,也非吉祥之兆。三立黯然神伤,心想,父亲在世一天,这个家还能勉强维持;一旦那病弱身躯有个闪失,八成会“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谁还给自己操持婚事?只有趁父亲在,有一堂老朋友帮忙,有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撑持门面,才有可能营造起自己的小巢。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这哪里象青春年少时对爱情的追求,倒仿佛兵法上说的“兵置死地而后生。” 说来也巧,就在他审时度势的时候,父亲的赌友、成衣铺高掌柜又来提亲了。女方处甄,人很老实,也很勤快,会做活、做饭,娘家不讲什么条件,只要五十元彩礼。穷人家还要什么样的媳妇?父亲侧脸看看三立,后者默默点了点头。丁氏插嘴喊道:“话可说在前头,我手里镚子儿没有,别指望天上掉馅饼!”父亲虎起了脸:“你别管,我去奔嘛!”就这样,借了六十元高利贷,商定两个月以后还七十二元,过期加倍。紧跟着就为三立置办衣服,给空荡荡的家里添置桌椅板凳,商量迎娶事宜。一位爱听三立相声的朋友从锡林,人称从四爷,主动出头操办,为了节省开支,迎新人不备花轿,只用花车、乐队,洋为中用了。 就在三立二十岁那年阴历八月初十的上午,一辆披红挂彩的花车和十六名吹打洋鼓洋号的乐队,从松岛街(现哈密道)西头的一个大杂院出发了。一时鞭炮爆响,鼓乐齐鸣,召来许多左邻右舍、路人看热闹,还有一群拖鼻涕的穷孩子跟在后头跑。孩子们大概比新郎本人更兴奋。三上穿着一件新夹袍,怅然望着远去的队伍,不知它将给自己接来一位什么样的新娘。从提亲到现在整整一个月,什么关节都推敲过了,一个铜子儿的用场也周密地算计过了,惟独没顾上去相亲。他以及全家都没去过,而周围的人竟没有发现这是个很大的遗漏。此时,在拥挤、忙乱的喜庆气氛中,他只觉心里有点空,渐渐浮起一丝苦涩。也许再过些年,他才会彻底明白:当贫穷把人压得弯下脊梁的时候,爱情也往往会被冷漠地挤压到被遗忘的角落。 仅过了半个小时,花车便开回来了。婚礼进入高潮,身材不高的从四爷,亮开嗓门儿指挥仪式的进行,不拜天地,新人们只向父、母亲行礼。被邻居老婶搀扶着的满身大红的新娘,卟咚一声就跪下磕头。四爷慌忙扶起来:“别磕头,新办了,鞠躬,鞠躬!……”就在她一跪一立的当口,三立才和新娘打了第一次照面——只有几秒钟,双方又倏地把脸掉开了。 一张端正面普通的面容,有点儿胖。矮个儿,三立发现她那双绣花鞋是高跟儿的…… 车夫、号手们一迭声地给主家道喜,意思是要点儿酒钱。四爷笑呵呵地拱手:“几位,辛苦了,请先回去——一块儿算!”是得“一块儿”算,当时没钱。中午在南市会宾楼饭庄坐席,八个人一桌,四碟八碗,每桌四元二角,共摆了九桌,够气派的了,也得“一块儿”算。等师哥高桂清把亲友给的份子钱收齐,从四爷才能从口袋里掏出点儿顶用的货色来。 白天大模大样坐饭庄,晚上狼吞虎咽吃“折箩”(带回来的剩饭菜),一天好饭食,整日忙乱,家里总算没打架。 周围终于静下来了。两枝高高的红蜡烛熠熠燃着,给小小的洞房罩上粉红色的雾,些许温暖,几分梦的气氛,当世界骤然变得鸦雀无声时,人自身的声音——心跳,便显得怦怦然了。 烛影在新桌、新椅上摇动,忽明忽暗。那桌面本来空空如也,象征这个家庭的一穷二白。如今,摆上了新娘的嫁妆:圆镜,果盘,胆瓶,粉盒,脸盆,梳妆匣和还用大红纸裹着的桶子、灯。按天津卫风俗,这些都是要娘家陪送的。桌面满荡荡的,三立的心里也一下被什么东西涨满了。难为她了! 于是,他涌起了说话的欲望。 “你住哪儿,这么快,就接来了?” “德昌里。” “噢,教堂那块儿……” 新娘的头还垂着,很低。 “那,给你们家送一桌子菜,怎么不要呢?” “俺家只有两口人,俺出来,只剩下俺娘了……” 头,依然垂着,那山东口音的话语却如涓涓小溪,开始淙淙地流动起来。 她是山东滕县南关外甄家洼人,随父母和姐姐逃荒来到天津。在她十岁那年,父亲病故,后来姐姐又出嫁了,剩下母女俩相依为命。她还小,母亲带上她去当佣人,主家不干;丢在家里,又不放心,只好在家做活,给成衣铺锁眼、缝疙瘩绊儿、烫领,糊口度日。这样就认识了高掌柜。 “俺大名叫甄惠敏,在家叫小二。今年十七岁,俺不懂事,会干活儿,缝补浆洗、生火做饭都会,你……” 越来越流利、急促的倾诉,象背台词儿(是她娘嘱咐的吗?),忽又停住,两个圆圆的肩头耸动,传出了抑制着的吸泣声。 “你,你别哭呀,我……”三立慌了,伸手去拦,却觉得自己的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也涌上了泪水。 距离,一点点缩短,终于消失了。两个苦人儿触景伤情,同病相怜,抱头哭在了一处。 红烛无声地滴下沉重的泪滴,火苗儿却不时摇曳、跃动,象是为无力阻止这洞房之夜的哭泣而着急、焦躁。 “你,放心,”三立强止住伤心,温和地说:“家里人都好,不会给你气受。就是后娘,脾气不……” “唉。娘是老辈儿,俺拿她当亲娘,孝顺呗……” 三立点头。月光落在新娘的高跟儿红绣花鞋上。他问:“家里没钱,干嘛还买这路贵重东西?” 新娘脸红了,轻声说:“这是俺自己做的,鞋跟是木头的,鞋面是绣好花儿缝上去的,你看……” 果然心实手巧,是过日子的人。 三立看得不差。甄惠敏从进入马家,凭着一颗好心两只巧手,敬老扶幼,任劳任怨,与三立风雨同舟几十年,堪称典型的合乎中国传统规范的贤妻良母。 红烛换过一次,又已半身泪凝。该歇息了,窗户纸不知何时泛亮,被晨曦染上一层苍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