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十绣》、《十二月》、《绣荷包》一直是老百姓钟爱的民歌。“正月里来挂红灯”听过吧?“三月里来是清明”听过吧?“五月里来赛龙舟”“八月里来桂花香”“十月里来送寒衣”听过吧?过去老百姓嘴里哼来哼去的就这几首民歌,耳朵里晃来晃去的就这几段歌词。12个月,就是12段故事、12种景色、12种心情。一首曲调,反反复复唱上12遍,老百姓居然一点不嫌烦。一段段演绎,一遍遍接受。季节月令,穿针引线,流淌着农业气节的流程。《四季歌》抓住每月景色的关键词,伤时感物,触景生情,一吐为快。唱完了,心情开朗了许多。 中国民歌何以产生了这么多分节歌?这个涉及农耕文化最核心的一组节气概念。用这么一个自然的月令顺序,表达什么意思?答案很简单:只有挨过漫长叙述,才能得到想要得到的心理解压效果。《孟姜女》就是要一节节叙述,一步步走到长城;《十八相送》就是要九曲十八弯地走一遭,不绕上这个大弯子,就不能把话说透,不能把心针拨正。这个过程让现代人不耐烦,但它是成长仪式必需的时间量。等人挨过了12次叙述,也就接受了话语系统,接受了如同月令那样天长地久、恒定交替的秩序。这如同中医煎药的体验过程一样。今人已经忍不了把脉、开方、在砂锅里慢慢煎药的等待,一口吞进一把药片,或者撅起屁股打一针,最好即时生效,结果,落下的病根更深。期待就是治病疗伤。望闻问切,开方抓药,浸泡煎熬,闻着从砂锅中散发出来的味道,进入的体验就是心理治疗。所谓“心理治疗”,无非是缓解精神,抚慰情绪。看着汤药慢慢煎好,用纱布滗出汤来,倒在碗里,嗅着药味,病就好了一半。中国人的身子,就要接受中国式的处方。慢慢唱出来的一段段分节歌,起到的心理疗效,如同中医。《礼记·乐记》道:“乐观其深矣。”传统社会提供的民歌,让人放松心情,安顿心灵。这类曲调,大多平和,是日常劳作和歇晌时无需强烈感情、顺口哼出的心平气和。无需铺垫高潮、无需大起大落、无需矫揉造作,坐在那里,望着麦田,瞅着家园,手里不停活计,一段段歌词就流出来了。这是农耕文化漫长里程中呈现的心灵依托,群体记忆的理念,不是一味求新,而是循环往复,有安贫乐道的消极,也有生生不息的坚韧。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每个地方都有《四季》、《五更》、《十二月》、《对花》、《十绣》、《绣荷包》之类的分节歌,曲调略有不同,内容略有变化,但叙述模式大体一致。老百姓平日里沉默寡言,唱歌时,就编排出一肚子要说的话。 成为一种模式后,就有了充分展开的内驱力,于是数十行、数百字的大段歌词,初具说唱规模和戏剧情节,再被地方精英一加工,艺术化程度越来越高。一大堆历史典故填了进来,一大堆生活知识填了进来,成为传播知识、传授道德的载体。什么“上绣张生下绣莺莺”,什么“当阳桥上一声吼,致使桥断水倒流”,什么“白马银枪小罗成”等等。叙述中的花:马兰、杏花、桃花、水莲;描绘中的鸟:鸽子、阳雀、斑鸠、喜鹊;唱词中的月令:中元、清明、寒食、重阳。旧时老百姓心中的知识,就是民歌的传授和典故建立起来的,传统道德、礼仪孝道、花草虫鱼、历史人物,散布于歌词,像药丸一样,一粒粒落入老百姓心底。 不知道西方民歌是否也有“四季歌”的惯例,但维瓦尔第的弦乐四重奏《四季》,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套曲《四季》,让整个世界知道以此串联组曲的方式。在中国,时序月令题材的民歌,打《诗经》就起了个头。定居井田,作息规律。年年岁岁的日子,就按节气排了下来。于是,春耕夏忙,秋收冬藏,铺排在齐刷刷的月份中。换季时,人们忘不了换衣裳,也忘不了换时蔬,更忘不了季节歌。 岁时节日和民俗活动,外化地提醒节气的到来,是农耕周期的编码符号。拴在季节上的节庆,让人生出“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的欢欣,也生出“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的感伤。把时间感情最大化,把生命之歌延伸到节日上,这是中国文化真正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元素。古老的歌谣,被一代一代人传唱着、理解着、解释着,赋予每个季节、每种景致、每次节日,以生命意义。 进入现代,“四季歌”逐渐退出历史,工业生产和商业经营,超越了季节,超越了月令。年轻人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地学英语的劲儿,哪里还顾及用乡音唱出一段段慢腾腾的歌,市场那些看着新鲜却越来越没有滋味的“反季节”蔬菜和水果,哪里还让人分得清季节。(张振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