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诸多褒奖孔子的赞词之中,人们一般都能接受类似太史公所说的“《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之类文雅含蓄的语句,但对比较直白的“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一句却多持保留甚至是持批评的态度。典型例子是明代狂生李贽在《赞刘谐》一文中记载的“聪明士”刘谐的话:“怪得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纸烛而行也!”时近复有人打油云:“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天既生仲尼,长夜复长夜!” 孔子自信“天命在我” 实际上,“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绝非向壁虚造和无端之词,而是古人对孔子的由衷赞美。就“天不生仲尼”亦即“天生仲尼”而言,今人徒知孔子所言“我非生而知之”和“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而否认孔子是天生的圣人,而不知孔子亦自信“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知我者其天乎”。后面的例证表明,虽然孔子还是自信天命、大德、斯文在我。 当然,孔子很谦虚,所以有“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之语,而孟子也说“夫圣,孔子不居”。但孔子的谦虚毋宁是一种圣人的美德,而且也不能妨碍时人和后人对他的尊崇和褒奖。时人仪封人即认为“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而孔子的高足子贡则说“(夫子)固天纵之将圣。”这些都是将孔子看作是天生的圣人或者上天选定与指派的圣人。 退一步讲,古人的常识是,凡是人,则无不是天之所生,所以《诗》云“天生烝民”而《书》云“惟天生民”。非但人是如此,世间百物亦是如此。由此而言,即使不承认孔子是天生的圣人,“天生仲尼”的说法也是能够成立的。 但是,人也好,物也罢,天生有所差异,是个不争的事实,所以孟子说:“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我们也可以说“人之不齐,人之情也”。因此,即使孔子和凡人一样由天而生,但却超凡入圣,成为千百年来举世公认的圣人,所以孟子引用孔子的高足有若的话说:“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子贡最先把孔子比作日月 就“万古长如夜”,亦即比孔子如日月而言,同样古有文本可资支持。《诗》尝有之:“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子贡则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正是他把孔子比作日月:“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 合“日”与“月”则是为“明”,古人常以日月之明比圣人之德性明亮世间,所以太史公曰:“天者,高之极也;地者,下之极也;日月者,明之极也;无穷者,广大之极也;圣人者,道之极也。”唐张守节《正义》云:“言人有礼义,则为圣人,比于天地日月,广大之极也。”《中庸》正是赞孔子之德如日月之明:“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 孔子是儒家人格典范 “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亦有情理上的支持,盖天无日月则地尽漆黑一片而人断不能生,而假若正道衰微,人之生命和尊严备受摧残磨折,则亦犹如漆漆漫漫之黑夜,既令人绝望,又使人期盼长夜复旦——复旦者,非指自然中日月更替代明,而是仁义道德的重光,此皆人情所使然也。所以清儒李二曲云:“天若无日月,则遍地咸昏暗,安能出作入息?人若无良知,则满身成僵尸,安能视听言动?”释教典籍《成唯识论》亦云:“诸异生类,恒处长夜,无明所盲,昏醉缠心,曾无醒觉。” 但是,大道非成肉身则不具人格的魅力,不能给普通人树立效仿的典范,所以各大文化和宗教莫不把自身的理想和主张投射于某一人格的典范,比如老子之于道教、释迦牟尼之于释教、耶稣之于耶教、穆罕默德之于伊教。在儒家、儒学、儒教抑或儒家文化,这个人格的典范即为圣人,而其中又尤以孔子为首要。所以韩愈说:“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朱子说:“自尧舜以下,若不生个孔子,后人去何处讨分晓?”阳明说:“孔孟之训,昭如日月。”又说:“非孔孟之训而他求,是舍日月之明而希光于萤爝之微也。”以上诸儒所言,透露的正是“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的意思。 孔子点燃人心中道德明灯 然则孔子何以如日月般明亮世间?有两点尤其值得注意:一则是《朱子语类》卷九三朱子的学生季通在解释“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时说:“天先生伏羲尧舜文王,后不生孔子,亦不得。”所谓“亦不得”者,即是说如果没有孔子,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道行将消散,而古之典制文物亦会湮灭,此即子贡所说的“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这个“人”就是指孔子,因为只有孔子才追述先王、发明六经,所以能既绍往圣,又启来哲,使大道光明灿烂于世间。此即元武宗所说的“先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明;后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法”,亦即孟子所说的“孔子之谓集大成”,或柳诒徵先生所说的“孔子者,中国文化之中心也”,或西哲杜兰特所说的“孔子是中国文化的象征符号”。 二则是王船山所说:“法备于三王,道著于孔子。”法者,礼法是也。孔子之前,中国礼乐刑政合一,而统名之可谓礼。礼是靠先人历史经验传承下来的生命生活生存的智慧,是人伦日用而不知的外在的甚至是强制性的规范,也就是说人们只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及至春秋时期,天崩地解,礼崩乐坏,天生我孔子,不仅克己复礼,而且居仁由义,特别是把道德的种子根植和内化于人心,使人明了克己复礼和居仁由义之所以然,从而增强了人的自信和自尊,也奠定了中国文化的规模和气象,这就是船山所说的“道著于孔子”。“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正是说孔子点燃了人心中的道德明灯,日月般光照和指引着人生和人类的道路。 先儒看待该赞词,也主要是从孔子点燃人心中的道德明灯处立足,因为这盏人人心中皆擎的道德明灯即如同天上的日月。比如,明儒刘宗周在《重刻王阳明先生传习录序》即谓:“良知之教,如日中天。昔人谓:‘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良知者,生而即有、不假外求者是也,即孟子所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无论世道如何,在如同日月般道德明灯的光照和指引下,我们的生命生存生活有了为何和何为的内在依据和强大动力,而且使我们有了判断真假是非善恶美丑的标准。这种共识是一个国家和民族、一种宗教和文化得以生存和延续、发展和超越的基础。而这一切,皆是我们的圣人孔子所赐! 盛赞孔子并非贬低往圣 孟子尝言:“前圣后圣,其揆一也。”“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虽盛赞孔子无以复加,但却不是贬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等往圣,亦非关闭来者优入圣域之门。相反,往圣因孔子发明而更为圣,来者因宗法孔子而优入圣。此皆无乖乎孔子之为圣,此即前引元武宗所说的“先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明;后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法”。 由此而言,刘谐“怪得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纸烛而行也”是站不住脚的。至于“天既生仲尼,长夜复长夜”,更是不可理喻之谈。 原载:《深圳商报》2011年10月13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