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也很崇敬清末大诗人龚自珍,所以陆续买了〈龚自珍全集》、〈龚自珍编年诗集》和〈龚自珍己亥杂诗注》,都是现代几位专家精心编注的好版本。前几天又细看了有关的诗集。据〈龚自珍编年诗集》刘逸生先生〈前言〉,龚诗缺失很多,当前能找到的诗作共603首,实际上远不是全部。佚失的诗有多少,也难说。 我感到奇怪的是,其中的一部〈己亥杂诗》竟占了315首。那就是他全部诗作的二分之一,或者,如果算上那些佚诗,也许有三分之一吧。当然〈己亥杂诗》都是七言绝句,以“首”来计算,占的数目会较大。但300多首总也是不少的。 请想,龚自珍生于1792年,死于1841年,享寿五十年。那么,己亥这一年,只占了他一生的五十分之一,但诗却占了一生的一半,或三分之一。这真是奇迹。 己亥年是1839年,他不得意,或者还有什么烦心事,离开北京,或者是不得不离开北京,回故乡。那一年─其实细算只有八个月─他的诗兴是那样浓,感怀是那样多,所遇皆能成诗,成好诗。读那些诗,读者感到他出口成诗,那样自如,那样随意,真是天才。 难道诗人知道自己已经不久于人世了吗?诗情喷涌而出,无遮无拦,弥天漫地,留给后世读者无价之宝。那一年,他是怎么写诗的呢?〈全集》里有<与吴虹生书(十二)〉。那封信上说:“弟去年出都日,忽破诗戒,每作诗一首,以逆旅鸡毛笔书于帐薄纸,投一破簏中。往返九千里,至腊月二十六日抵海西别墅,发簏数之,得纸团三百十五枚,盖作诗三百十五首也。”他出京之日不在正月,而在四月。这也就是说,他写这三百多首诗的时间,只有八个多月。那么算来,平均每天要写一首或两首了。天才固然是一方面,勤奋也是令人叹服的。 顺便说一句,那信中所说,“往返九千里”,是指他回到故乡,又返京去接家眷;逆旅,即旅店;簏,指竹篓、竹筐之类的东西。那时他来去匆匆,车船不定,实在是太忙,所以每写成一首,就扔到一个篓子里,到年终安定下来才加以整理。这个簏,就可以说是他的“诗簏”。 由此我想到,唐代有位大诗人李贺,他有“诗囊”之说。他是一位短命的天才诗人─他才活了二十七岁─从小就体弱。据唐李商隐〈李长吉小传》记载:“恒从小豜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耳。’上灯与食。长吉从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投他囊中。”查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所说大体如此。虽然钱仲联先生〈李贺年谱会笺》中以为这些说法并不十分精确,相关的人、地、事,都不得确证。这是史家的研究方法。 但是我以为这事的情理大体还可信。不管如何,一位诗人,日常间随手写下所感或所创佳句,回来再加以整理,这总是合理的。那个时代没有铅笔和硬皮小笔记本,只好临时写成一纸,投之囊中。那位母亲每天要检查孩子的这份“作业”,怕他做得太多,有伤身体,也是实情吧。 李贺(字长吉)的这个故事,流传很广,而且后来就有一个“诗囊”的典故,一说诗囊,就是这事。从唐李商隐作〈李长吉小传》以后,一千多年以来,这“诗囊”的典故就广泛流传于诗人、作家间,随时诉之于笔端。 为什么?因为合情合理,合实际。如果说李商隐写李贺,或有传奇之嫌,那么清代龚自珍的事例可是他自己在信中说的,当然完全是实情,也完全可信。这种随写随投入诗囊或诗簏,以后再加以整理的创作过程,也是合情合理。 不过,“诗簏”可以证明“诗囊”的真实,但“诗簏”远没有“诗囊”这一典故的影响大。一说诗囊,人人尽知,说起诗簏,就要加一些说明了。 李国涛 香港文汇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