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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论的传统性与现代性

http://www.newdu.com 2018-04-14 中国文学网 [美]宇文所安程相 参加讨论

    程相占(以下简称程):宇文先生,非常感谢您抽出时间与我进行这次学术对话。您从事中国文学与文论研究,您的主要著作都已经翻译成了中文在中国出版,中国拥有您最多的读者。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把您的研究观念介绍到中国去。我设计的对话题目是“中国文论的传统性与现代性”。请让我先解释一下我的意思。
    所谓“传统性”是指,中国文论在长期的发展演化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的一系列特征:第一,从文论形态看,系统性专著很少,大量的相关言论、评论,甚至只言片语散见于古代经、史、子、集四部类中。第二,中国文论与中国文学史关系非常密切,大量的文论是针对或结合具体作品而进行的,古代文论甚至可以说是从中国文学史这个母体上衍生出来的,不了解中国文学史,很难理解中国文论。第三,从思维方式与论述方式,感悟式的评点远远多于逻辑分析和论证。第四,从文论的功能说,古代文论的主要目的是指导人们写作和鉴赏,像《文心雕龙》的写作目的就不是构建什么文学理论体系,而是为了指导“才童作文”。第五,就古人对文论的研究方式而言,古代很少系统清理总结,像《文心雕龙·序志》有几句话,“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辩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陆赋巧而碎乱,《流别》精而少功,《翰林》浅而寡要”,评论当时的文论著作非常简略;《四库全书》最后附着一个“诗文评”,对主要文论典籍做了一个内容提要。第六,或许是最重要的一点,中国文论与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关系非常密切,两者许多核心概念是一致的,如道、气、神、悟等等,这6点可以概括为中国文论的“传统性”。
    上述概括不可能完全准确。即使完全准确,这种概括也是在一定的理论背景和思想观念参照或支配下进行的。我把这种参照性、支配性背景称为文论的“现代性”。这是一个比较含糊的描述性概念,指中国文论所隐含的现代文论因子及其与西方文论的关系。20世纪初期,在大量输入的西方文论影响下,中国文学批评史作为一个独立学科开始产生。那时输入的主要是西方现代美学和文学理论观念,它们属于整个西方“现代性方案”(project of modernity, Habermas)的一部分。20世纪下半叶,带着西方理论视野、理论观念,中国国内学者在研究中国古代文论时,有意、无意地隐含着一系列中西比较:学者们开始批评古代文论零散、缺乏逻辑分析和理论体系,甚至试图概括出它的“潜体系”;研究古代文论时将文论从文学史中剥离,侧重阐发其理论内涵;有的学者,特别是主要从事文学理论研究的学者,研究古代文论的目的主要是出于“文论民族性”的考虑,希望古代文论能够为当代文论建设提供理论资源;有学者针对中国当代文论大量引进自西方的现状,甚至斥责中国文论患了“失语症”,他们“药方还贩古时丹”,试图以古代文论为基础而“重建中国文论话语”。
    经过近一个世纪的冲突、碰撞、混合,中国文论与西方文论之间有着难分难解的复杂关系,集中在如下这一点上:古代文论研究领域的大量论题是在西方文论的刺激下产生的,或者说,西方文论作为客观存在的参照系,为古代文论学者“制造”或“构建”出了大量研究论题,尽管有些论题可能是虚假的。我相信中国传统文论的确也包含着“现代性因子”,但是,总感到中国文论的“传统性”与“现代性”多少处于一定的冲突状态,至少是不完全和谐状态。这牵扯到古代文论研究的基本观念和基本方法问题。
    宇文先生不但对西方文论非常了解,而且在中国文论研究方面造诣精深。我上面所说的这番话可能夹杂着不少虚假的观念或问题,希望通过今天的对话予以澄清。
    宇文所安(以下简称宇文):作为一个学科,中国文学批评史是从郭绍虞这一代学者开始的,也就是从五四时期开始的。郭绍虞研究文学批评史的最初动机,是考虑到批评史研究有助于文学史研究,而这又受到了英国史家书写英国文学史的影响。但是要知道,即使是欧洲,文学史这个领域当时也只有大约50年的历史,也是一个新兴学科。如果你看《四库全书》中所搜罗的属于“诗文评”的范围,也比郭绍虞考虑到的要狭窄得多。郭绍虞对这个学科范围的设想,主要受到欧洲文学批评史观念的影响。换句话说,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文学批评”这一范畴就是现代性的一部分,它是服务于现代性之需要的后设建构。
    程:与郭绍虞同时代的还有一位著名学者罗根泽,他有三卷本的《中国文学批评史》。我阅读时最深的印象是,罗根泽对这个学科的名字非常犹豫,他认真考察了西方相关术语,诸如literary theory, literary review, literary criticism,最后说“文学批评”是个不太好但勉强可以使用的名字。这一点正是我今天想向您请教的第一个具体问题:您的《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一书原来的标题是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直接翻译应该是“中国文学思想读物”。这就是说,您用的术语是“文学思想”而不是“文学理论”或“文学批评”。我对您这本书的“导言”所使用的术语做了详细统计,发现您起码用了4种术语。第一种是literary thought(文学思想),第二种是literary theory(文学理论),第三种是literary theory and criticism(文学理论与批评),第四种是poetics(诗学)。您知道,中国国内相关专著的名称也非常多,诸如中国“文学批评史”、“文学理论史”、“文学思想史”、“文学理论批评史”等等,不一而足。不同术语传达的意义和学术用心是相当不同的。比如,罗宗强先生倡导的“文学思想”就包括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以及文学作品所反映出来的文学观念等,而使用“文学理论”这个术语的学者无疑并不认为中国古代只有文学“批评”而没有文学“理论”。您在选择书名时是怎么考虑的?
    宇文:或许这要归咎于我用词不连贯。我的书的标题用“文学思想”是为了避免“文学理论”,因为“理论”处理的是理论问题,它不涉及实践问题。如果你阅读诗话,你知道,那里很少有什么“理论”,它主要是具体的“批评”;而古代的许多“序”中,却很少有“批评”,而有着某种类似“理论”的东西。“理论”这个术语通常意味着通过问题来思考。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的确是“理论”;文艺复兴时期的“理论”则比较像是中国的文学理论,也就是说,它并不试图重新思考某一问题,而是把时人的共识重新复述出来,只是根据不同场合的不同需要加以修订而已。
    “文学思想”这个术语很宽泛、涵盖面很广。中国古代有不少历史时期非常重视对诗歌的“笺释”或“笺注”,特别是在明清时期,有些笺释很长,不仅仅注明典故和出处,也有把一首诗整个地做一个评论的。这样的资源也应该包括在内。如果说“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这两个概念都是现代的建构,那么如果我们运用一个像“文学思想”这样比较模糊的范畴,反而可以更宽泛地传达文学话语所覆盖的范围。
    程:您是哈佛大学的比较文学教授,您刚才也提到了“诗学”,但是您最终选择的书名是“文学思想”而不是“文学理论”,这中间是否隐含着中西比较的问题?因为按照中国国内学者的一般看法,与中国文论相比,西方文论的体系性更强、更加严密,如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康德的《判断力批判》、黑格尔的《美学》,都是体系很宏大的理论。而中国文学更零散一些,所以叫做“思想”。
    宇文:我想这是一种偏见。当人们研究欧洲文学批评史,特别是把它作为一个学术领域时,往往突出了一些东西,就像你刚才列举的著作;同时,也往往忽略了一些东西,一些东西被排除到了文学批评史这个领域之外。其实欧洲和美国也有大量的关于诗歌的具体评论(commentary),而这些东西往往不被外人重视。因此,一提到西方文论,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大部头的体系性著作。有些文学思想家,比如Water Pater其实就很反对理论;而且,还有一些最好的文学理论,比如史莱格尔的“理论”,被他有意识地片断化、碎片化,而不是“有系统”地进行的。
    程:这里进入了我特别感兴趣的一个问题。能否请您简单地勾勒一下西方文学批评这个领域的经典系列?您编选的《中国文学思想读物》,从古到今选择了一些经典文本。假设请您做一个《西方文学思想读物》,您能否列出一个西方文学思想经典著作的目录?比如说20部左右的书目来?
    宇文:我想我可以做到。但是,最大的问题是,在进行所谓的中西比较时,人们往往把中国古典时期包括六朝、唐宋或者18世纪以前的著作,与黑格尔的著作进行比较,而黑格尔的著作却产生在19世纪。如果我们真的想进行比较,最好把欧洲从古代到1770年左右的批评著作考虑为一个整体。我们一般把1780年称为“现代”的开端。随着“现代性”的展开,现代世界发生了巨变,与古代世界完全不同了,进行比较非常困难。如果你把文艺复兴的文学批评拿来与中国文学批评进行比较,尽管两者的差别很大,但是,两者在某些方面有些相似;如果你把中国古代文论拿来与18、19世纪,特别是20世纪的西方文论相比,那根本完全是不同的东西。也就是说,西方的古代世界与中国古代世界的相似性会多一些。
    程:这是一种“历史错位”。西方世界不同时代的东西几乎同时涌进中国,历史错位很容易发生。
    宇文:另外一个问题是“西方”。“西方”到底是什么?中国学者想到西方文论时,自然而然会想到柏拉图的对话,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然后是现代的名家。其实,“西方”的范围实在比这大得多了。我给你看一本书,西班牙Baltasar Gracián的Agudeza y arte de ingenio(1648),中国学者大概很少注意。这是一本大书,对吧?它讨论17世纪的诗学,在中国介绍的可能就不太大。
    程:这是中西比较诗学的问题,究竟应该拿中国的什么去与西方的什么比,也就是说,应该选择什么对象进行比较?
    宇文:但是,我或许是不相信所谓的“比较”的。
    程:啊?真的?您可是比较文学教授啊!您还曾经担任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主任,您不是想砸自己的饭碗吧?为什么?
    宇文: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先就中国来说,我们所说的“中国传统”是由长期历史过程中的众多人物、众多纷争的立场构成的,许多不同的事情处于经常的变化之中,对吧?欧洲情况也是这样,也是由许多人物和许多立场构成的。这表明,中国与西方都不是什么单一的“系统”。如果把中西方各自看作一个东西、一个系统,势必要将原本庞大的、复杂的文化发展过程大大简化、割裂,抽取出一些所谓的特征来进行比较。因此,我们无法进行比较。应当做的是对两种文化同时都要学习,并且要经常地反思。你根本不能简化它们、谋杀它们、将它们特征化,然后进行比较。我们可以比较简单的东西,但是我们不知道怎么比较复杂的系统。中国文化和欧洲文化都是复杂的系统。而且,进一步说,双向比较会把两个比较对象按照它们和彼此的关系来进行建构,于是我们会得出概括而简单的结论:中国传统是这样的,而西方传统是那样的。在这种时候,你只要在比较之中加入第三种因素,比如印度传统,那么整个的比较行为就变得十分困难,也十分有趣了。
    程:先生讲这个话,是否意味着比较文学的另外一次“危机”呢?韦勒克(R·Welleck)早就写过一篇文章,《比较文学的危机》。中国学者喜欢做文学和文化的比较,这中间其实隐含着一个很强烈的文化心态问题。从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学者倾向于与西方比较,比较西方为什么比中国强,然后再寻找中国有没有比西方强的地方。中国学者在做比较文论和比较文学研究的时候,往往带有这种心态。
    宇文:对。如果我们问乾隆时期的一个文人,“中国文学”怎么样,他大概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可能会想,“文学”就是“中国文学”,“中国文学”就是“文学”。他根本不会想,他是一个中国人,需要一个文化身份的认同。因为那时没有西方这个强大的“他者”作参照。这些年,经常会有中国人问我:一个老外怎么能够懂得中国文学?在乾隆时期,人们根本不会问这个问题,因为人们会认为,老外就“应该”懂得中国文学,甚至是“必须”懂得中国文学。
    程:哈哈,您讲得太风趣了!还有另外一个话题,就是“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化”。一些学者有感于中国当代文论西化得太严重,呼吁要回到中国古代文论的母体当中,把古代文论进行当代转化。您对此怎么看?
    宇文:我不喜欢“回到”这个词,因为历史在变化,不可能“回到”什么。我们只能不断地学习古代文论,不断地使用它。从实际情况来说,不少学者一直在使用古代文论的一批数据,这表明古代文化一直在进行着“转化”。人们实际在做什么,与人们倡导什么是很不相同的。倡导什么,意味着倡导一种方向,一种plan,计划。
    程:最早提倡古代文论现代转化的学者,其实正隐含着我们上面讨论过的文化心态。他们认为,中国文论在历史上曾经自给自足,大量的术语已经足够使用了;而现在,离开了西方文论术语,我们就不会说话了。
    宇文:中国文论的确有大量术语,那些术语在反复的使用过程中获得了丰富的内涵,附带着丰富的联想。比如“意象”这个术语,无法翻译成英语,甚至无法用汉语来解释。历史上,它在与其他词汇的关联中被使用着,只能在与其他词汇的关联中来理解它的含义;同时,它与某些诗歌、某些诗句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在具体使用语境中,它是活生生的,学习者可以通过它出现的具体语境来体会它的含义。而现在,把它抽取出来进行概念分析,它就成了死的东西。我们当然还可以使用它,但是,使用的人已经不同了,不是古代的学者了,而是具有现代理论观念的当代学者,使用的语境也完全不同了。因此,即使我们可以把这个词的历史清理出来,但今天的使用,却无法把它丰富的历史内涵传达出来。文论研究的文化心态要端正,我们遇到什么问题,首先需要的是把问题研究清楚,而不要想得太多,诸如什么“复兴中国传统文化”、“弘扬民族优良传统”等等。
    程:是有一些学者,所谓的“文化使命感”太强。
    田晓菲(以下简称田):这个“使命感”,其实也是一种功利的倾向。要是老觉得这东西是我家的好东西,我有责任“保留”它、“弘扬”它,这恐怕不是纯粹的学术心态,对学术研究也未必有正面影响。“振兴中国传统文化”是一个超出学术研究范围的问题。学术应该像科学一样,是超越国界的,不能把纯粹的学术问题,改变为社会问题或文化问题。
    宇文:当我读中国诗歌时,一些术语涌入心头。但是,是偶然的、自然的,并不是说我有意地要去使用中国传统术语。我对某个术语的理解可能与别人的理解不同,就像清人使用“意象”这个词与宋人使用这个词,理解肯定不一样。词汇处于历史之中、之内,你无法中止历史。
    程:其实,关于古代文论现代转化那个话题,中国国内也有不同意见。您知道蒋寅先生,他在与我的通信中,就借用王国维的话提出:“学无古今,学无中西,学无有用、无用”。陈寅恪先生好像说过自己做的是“不中不西之学”,我所理解的意思是,只要你认定的对象是一个学术问题,你就去把问题本身研究清楚,不要管它是中国的、西方的,古代的、当代的,有用的、没用的。这才是比较纯粹的学术心态。
    当然,由于工作需要,我现在侧重做文艺理论。我觉得中国20世纪出了许多著名的学问家,但是,真正具有独创性的理论家却很少见,我们现在使用的理论主要都是西方的。所以,我想,如果中国学者真有能力创造一种新的理论,是否可以把中国古代文论作为理论资源?
    宇文:这个问题非常复杂。在今天这个全球化的世界中,文化权力(cultural power)非常重要。在美国流行的各种理论,几乎都是法国的。美国学者很难被看作是好的理论家,美国好像没有什么本土理论家。在19世纪,理论家则几乎都是德国人,美国雇用了更多的德国人。考虑到文化权力问题,一个中国理论家很难被欧洲认可。我希望有一天会实现。产生一个伟大理论家并不难,难的是一个理论家被外部世界认可和接受。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这已经超出了一个学者,甚至一个流派的学者的控制能力,而是与文化权力的运作有关系。
    田:而且,这好像与一个国家的国力也没有直接关系。美国是超级大国,但是在文化方面还是要让位给法国的理论家。这真是很有意思的问题。有一种资本是所谓文化资本(cultural capital),就像六朝士族一样,一个士人可能很落魄了,但总归还是士;另外一个人可能很有钱,但却没有文化地位。
    程:我现在有另外一个问题。我不知道中国古代文论被介绍到西方的具体时间,但是,知道刘若愚的英文著作《中国文学理论》出版于1975年,比较系统地向西方介绍了中国文论;而您的《中国文学思想读物》出版于1992年,到现在已有15年了。我想请教,中国文论对西方文论有没有影响?这个问题可以转化为:当西方的理论家试图创造理论时,他们会不会去吸收中国文论资源?
    宇文:这是另外一个复杂的问题。简单的答案是,没有。但是要知道,除了相关专家,西方人也很少去阅读浪漫主义时期以前的欧洲文学理论。当然,对于柏拉图,他们一般去阅读。这与时尚或时髦有关。有些时候,一些最时新的理论家或许会回到黑格尔、施莱格尔,或许会回到福柯。我曾经教授过前现代文学理论这门课程,我的学生经常会感到陌生和惊讶。中国文学思想无法影响西方文学理论,除了当下某些追求时髦的思想者,才会非常严肃地对待叶燮、《文心雕龙》。总之,时尚体系对学术研究影响很大。这里的问题是,文学研究已经在大学里面被体制化了,在大学里,每一代学者都觉得需要用一些新东西来界定自己的身份。当然,理论的革新与推移,也是由于一些真正的文化问题在起作用;但是,对于年青一代的学者来说,他们往往感到有必要用“最新的”时尚来定义自己。总而言之,这种时尚系统,建立在以一个理论模型代替另一个理论模型的需要上面。而且,新时尚总是来自欧洲。一个时髦的理论家也许会从中国文学思想里面汲取某些成分,但是这些成分肯定被改头换面,我猜想专门研究中国文学理论的中国学者一定会很不满意的。
    程:当然,这中间有文化权力的问题,西方学者可能觉得,没有必要去吸收中国文论资源。除了这一点,从理论本身说,是不是因为中国文论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吸收与借鉴的地方?
    宇文:那好像不能这么说。就像刚才讲到的,西方学者对自己的文学理论史也并不完全阅读。世界上有许多文学资源很丰富的国度,像印度,但是,很难进入西方学者的学术视野。归根结底,大概还是一个文化权力的问题。另外,这与时尚系统有关系。处于时尚圈中的人眼界没有那么宽广,他们一般不会放眼全球去寻找理论资源,即使对自己的文论传统也不会全盘考虑,一般只会注意19世纪以来的文论,特别是20年来最流行的文论。除非某个学者对中国文论特别感兴趣,就像我一直从事的研究那样,一直想把中国文论介绍到英语世界。我觉得西方人应该了解中国文论,了解它的思想前提。我的那本中国文论读物是部教材,写作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给比较文学系的研究生讲授中国文学理论,可是来选修那门课的只有一名学习西方文学理论的学生,绝大部分学生来自东亚系。当然,非东亚专业的人士的确也阅读我的书。我的宏大的目标之一,就是要把中国文论介绍到西方。我的另外一本书叫《中国诗歌与诗学》,目的也是要辨析中国文学传统、文化传统的特别之处,然后试图把中国传统文化变成美国文化的一部分。美国是个移民国家,不仅仅是白人,移民包括很多人种,诸如拉丁美洲、非洲、亚洲等。我一直想做一个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教士”,我觉得美国学生的教育背景里面应该有中国传统文化的东西。我想说,我向西方介绍中国诗歌、中国文学是非常成功的,很多大学使用我的《中国文学作品选:从初期到1911》(An 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 Earliest Times to 1911. NewYork: W.W. Norton, 1996)。但是,介绍中国文学思想则远远不够成功,人们似乎只想了解最新的文学理论。
    程:这中间是否有一些深层的东西或原因?
    宇文:没有。这也是欧洲的情形。人们只愿意阅读文学作品,很少人愿意阅读理论著作。多数人什么理论也不读,只阅读文学作品。至于文学理论,一般学生只会去读最近20年的, 50年前的理论没有人再去读。文论作为一个研究对象是好的,但是,它远远不如文学作品与实际生活联系紧密。
    程:我还是想回到你已经说NO的一个问题上,文论传统的比较问题。您系统地学习过西方文学理论传统,又系统地研究过中国文学思想传统。它们毕竟是不同的两个传统。现在,这两个传统在您大脑中相遇了,您大脑中的具体情形是什么?
    宇文:你说得很对。我反对的是把比较作为一种智力活动,在研究中有意地比较。因为这样做特别容易流于简单化。当你阅读两个传统的文论或文学时,你穿行于两个传统之中,脑海中会不时涌现有意思的东西。我任教于耶鲁大学的时候,曾经先讲授西方文学理论,同一天又讲授中国文学理论。我穿行于两个不同的课程当中。我必须忘掉一个去讲授另外一个,但是事实上,你不可能忘记,你的心必须同时穿越或横跨两个文论系统。我觉得,最重要的事情是阅读和思考。现在,我越来越感觉到,把两个传统放在一起比较是一件很糟糕的事;要比较,最好至少要有3个传统。
    程:哪3个呢?
    宇文:南亚是非常好的“第三者”。比如说,中国文化和欧洲文化都相信历史、时间序列,都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史实,都重视历史背景,但是,传统的南亚文化不相信时间顺序,他们不按照时间顺序来排列事件,不重视历史背景,而这在欧洲文学理论史和中国文学理论史上都是不可想象的。如果你把印度也加入比较系统,就会开始询问和思索:历史主义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你就不会再把对历史、时间顺序和历史背景的重视当成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情。
    程:我还是要追问一个问题。尽管您反对比较,但是,毕竟是两个不同的传统同时在您的大脑中,无形中还是要比较。就像您和晓菲,两人组成一个家庭,无疑是一个整体。但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你们二位一个是中国人,一个是美国人。
    田:那我倒不觉得。我只觉得他是所安,我是我,我是田晓菲,不觉得“他是美国人、我是中国人”。常常有人问我,你们这种跨文化家庭如何如何。有个故事我曾经讲给很多人听。你知道我的同事包弼德(Peter Bol)是美国人,他的太太是日本人。一次,好像是哈佛的学生要为校报做一项调查,调查跨文化家庭、跨文化婚姻,于是他们请包弼德谈一谈跨文化婚姻的感受。包弼德听后一下子愣住了,反问学生:“我是跨文化婚姻么”?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婚姻是跨文化婚姻。
    宇文:还可以再举一个例子。我在东亚系工作,这里有那么多亚裔学生和同事。于是,每当我参加哈佛全校教授大会时,我常常会很惊讶地想:哎呀,怎么这么多白人哪!
    田:这是一个习惯问题。比如在东亚系,那么多学生,我只会想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不会想这是亚洲学生,那是美国学生,那是欧洲学生。我想到的只会是具体问题,只去解决具体问题,而不是按照人种来划分什么。和我的同事们也一样。经常在一起,只有想到这个是我的同事,那个也是我的同事,不会想到这个是汉人,那个是洋人。也就是说,你特别了解和习惯了一个人了,他就成为一个具体的人,而不再是“中国人、外国人”。夫妻之间就更不会觉得了,除非开玩笑时才会提到。
    程: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有一个故事。2003年下半年,我受命在新疆喀什师院中文系支教,那里的一个同事叫胡开兰,经常给学校的外国留学生讲授现代汉语。当她给自己住在农村的三妹说起自己的教学工作时,她三妹根本不相信,说她瞎吹牛,讥笑她:“你怎么可能跟外国人打交道呢”?在偏僻的中国乡村,见到一个外国人就像见到珍稀动物,差不多要万人空巷,竞相前往观看。这次来哈佛访学是我第一次出国,经过这一年的美国生活,每天都与外国人打交道,习惯成自然,心态平和多了。之所以再提到这个问题,是因为考虑到中国国内大批的学者,包括从事西方美学、西方文论、西方文学研究的学者,并不都具有出国经历。这对学术心态具有较大的潜在影响。比如说,如果我从来没有出过国,咱们三个今天坐在一起聊天,心里肯定老嘀咕,跟一个老外说话,怎么也会觉得不自然。
    田:你所说的也是我的切身经历。我从国内到美国留学,然后又留下工作,对文化心态有很深的体会。我觉得一些目的,甚至是一些高尚的目的,比如说,经常想提高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如何如何,太急功近利了,对学术研究真的没有什么益处。就像我研究的六朝文学,那时候大量的佛经翻译到中国来,当时的人,至少当时的主流话语,也没有这么强烈地感到焦虑,没有担心中国文化会被印度文化颠覆。
    程:这中间其实就有文化心态问题。今天以美国文化为代表的西方文化处于强势状态,政治方面、经济方面、文化方面,无不如此。与西方文化相比,中国处于弱势状态,担心自然就产生了。
    宇文: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曾经被外来文化所改变,英国、法国,都曾被改变过。这个过程对于那个国度是有益而无害的。
    程:就中国的具体情形而言,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历代精英知识分子形成了一个最基本的思维框架,那就是“古今中西”,直到今天,中国学者也没有完全摆脱这个思维框架。
    宇文:我了解中国的比较文学研究,通常是“中国与什么”的。
    程:刚才已经与晓菲谈到了,总是以“中”字打头的“中国中心式”,诸如中美、中法、中英、中日、中印比较,等等,等等。这些问题表面上与学术研究关系不大,但实际上,学术心态与学术研究的关系非常密切,对学术研究有着重大影响。所以,与你们对话,除了讨论学术问题之外,我还希望体会你们学术研究背后的心态。我这一年访问哈佛,调整学术心态也是主要目的之一。
    宇文:我希望中国有学者只是根据自己的学术兴趣,对西方文学理论进行纯粹的学术研究。你知道,我开始研究中国文学和文论时,完全是出于个人兴趣。那个时候,美国还很少有人研究中国的东西。
    程:学术研究应该完全出自个人的研究兴趣,而不是出自其他外在的考虑。我觉得这一点正是中国国内不少学者严重缺乏的。中国国内学者有时候考虑的学术之外的东西太多、太多。所以:我有时非常感慨:西方学者之所以能够生产出具有原创性的思想,与他们内在的兴趣相关。国内学者要想在学术上真正有所建树,调整学术心态是非常必要的。
    田:刚才咱们谈到比较。我觉得比较应该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而不是强求的。记得我当时在哈佛比较文学系读书的时候,我的同学有时感到很懊恼,于是我们组织起来,与比较文学系教授开过一次座谈会。我们学生说,你们这些教授是自然而然走到比较文学来的,你们学了英国文学,法国文学,德国文学,然后发现一些问题,觉得可能相互影响,相互参照,可以进行比较;但是,对于我们学生来说,一进入这个系,比如说选了3个国家的文化,必须要进行比较,这就勉为其难了。这种经历和感受可以用到学者身上。不能说,我的专业是比较,我一定要坐下来进行比较。这个比较可能很牵强,很难做出好的比较来。如果是慢慢的知识积累,了解了很多关于中国文学的知识、英国文学的知识、日本文学的知识,然后,很可能自然而然地产生一些想法。所以,不能机械地坐下来做比较。比如说,一个美国人学过中国文论,他的想法与没有学过中国文论的人就可能不太一样。这倒未必是说,他思想中某一点直接是从《文心雕龙》那里学来的,但是,学习到的知识总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人的世界观,影响人生态度、学术态度。我觉得这大概是最理想的状态。处于一个多元文化荟萃的大都会生活环境中的人,他的心态与生活在偏远乡村的人的心态,绝对是不一样的。
    程:关于这一点,中国著名学者罗宗强先生也从另外一个侧面讲过。针对“古代文论现代转化”话题,罗先生认为古代文论可以作为文化修养。如果文化修养达到了一定的水平,你在进行文论创造时,自然而然地会发挥作用,就像食物消化后产生的营养一样。总之,古代文论是一种营养或滋养,而不是立竿见影式地发生效用的灵丹妙药。这使我非常感慨目前国内的学术研究体制和机制。比如,你申报各种各样的项目时,往往要求你填写研究的“理论价值”,甚至“实践意义”。当学者们挖空心思地要填写申请表、解释古代文论研究的当代意义与价值时,自觉不自觉地会想到它对于当代文论构建的影响,它对于塑造民族精神的作用,等等。
    宇文:这个,恐怕是忘掉了庄子所说的“无用之用”。
    附:这是一次学术对话,对话的时间为2007年7月18日下午,地点是美国哈佛大学宇文所安教授办公室。当时,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教授、宇文所安的夫人田晓菲博士也在座参与。
    (作者单位:哈弗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比较文学系;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
    原载:《江苏大学学报》2010/03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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