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一瞬间,往事并不如烟,有些事恍如昨天,尤历历在目。当代科技飞速发展,有事想记,手机一按录音录像就可记录完满。四十年前则不然,想重现往日情景只能靠纸上笔墨心渲。 神思 1977年4月1日,天气乍暖还寒。阳光洒在窗前的写字台上,台面上的厚玻璃下垫着厚厚绿丝绒,看去软绵绵的,给人一种舒适感。美中不足的是玻璃的左下角有个裂缝,破坏了它的完美。写字台的主人何其芳进门,把他的帆布书包放在写字台上、并没像往常一样坐下,而是回头兴奋地对跟他进来的何西来说:“昨天夜里我翻读元代人的集子,发现了两首诗。”随他二人一起进来的陈毓罴等几人听后,也很感兴趣地围上来,急迫地要看那两首诗,何其芳有点得意地说:“我背下来了。”接着他又遗憾地表示:“有些地方解释不清楚。”“那你快背给咱听。”何西来的话带点秦腔。“锦瑟尘封三十年,几分追忆总凄然。苍梧山上云依树,清草湖边月坠烟。”背完这两句,他用右手食指和中指交替着敲着脑门,思索起来。大家忧心他的意识中断的毛病重犯,虽然急切地想听下文,却谁也没有催他。这时他笑了笑,接着背下去: “天宇沈廖无鹤舞,霜江寒冷有鱼眠。何当妙手鼓清曲,快雨飏风如怒泉。” 听罢,大家赞赏地点点头,继续听他背第二首: “奏乐终思陈九变,教人长望董双成。敢夸奇响同焦尾,唯幸冰心比玉莹。词客有灵应识我, 文君无目不怜卿。繁丝何似绝言语,惆怅人间万古情。” 何其芳背完后,说:“你们解解,顺便帮助查查其中一些典故”。 隔天陈毓罴告诉何其芳说这是自伤诗,还查出了诗中大部分典故。何西来也查出了几个典故,却说这是悼亡诗。他听后却哈哈大笑:“决鸣(按:指牟决鸣,其芳同志的夫人)还在嘛,我悼什么哟?你们忘记昨天是四月一日。”这时大家恍然大悟,猜中这是他的新作,在愚人节受骗了。接着他还开心地讲:“我昨天同样把这首诗背给汪蔚林,他竟用了一天时间,翻遍了元人的集子,虽然没找到,还说这首诗缠绵悱恻,是玉溪生体中的好诗呢!” 这是“戏效”诗的由来。原诗载《何其芳文集》第一卷最后一首:“锦瑟(二首)——戏效玉溪生体”。细心的读者可见成诗日期是3月30日,即愚人节的前一天。这首诗景、声、情并茂,感人至深,也是他生前最后的一首诗,“繁丝何似绝言语,惆怅人间万古情”,似在向人们诀别。 1986年10月,何其芳的故乡万县召开纪念他的学术讨论会,我在会上发言时谈及“锦瑟”这首诗。会后我去征求一同参会的朱寨对我发言的评价。“八十五分,但有发表的价值,”他回答。“八十五分的作文还能发表?”我问道。朱寨说:“值得推介的是他的治所精神。他无时无刻不在带领他的团队进军文艺阵地,随时随地都在练兵,平日注意熏陶。”“我笔拙没那本事,很难把那种气氛刻划出来,词不达意。自己写的东西自己都不爱看,谁还给你发表,”我毫无信心。“不管在哪发表,把文字变成铅字,取得了社会存在,思想就诞生了。”朱寨告诉我,何其芳不仅仅是好领导,更是一位好老师。 我深有同感,又想起何其芳曾让学术秘书室参观中山公园日本当代风景画家东山魁夷的画展,他的风景画中,几乎没有人物点景,这是因为他所描绘的风景,是人们心灵的象征。他是通过自然景色的本身,续写人们的内心世界;何其芳还让看浙江婺戏“补锅”开阔视野。外所人羡慕说:“文学所又看画展又看戏,真自在”。只有当事人能理解何其芳的苦心,他是希望通过欣赏艺术,提高研究人员的艺术鉴赏能力和自身素养。 航标 文学似海洋,喜欢它的人在其中遨游。文学又似高山,其研究者,要艰苦攀登。马克思说:在科学的道路上,只有不畏艰苦的人才能达到光辉的顶点。 海也好,山也罢,文学研究离不开书。书海无边,书山无路,都离不开导师指引。指引的路灯、航标是书目。文学所的领导在培养年轻研究人才时,注重编辑各类书目,并督导阅读结果。1953年何其芳给和一批青年研究人员谈话时,就给他们开了一个一百本世界文学名著书目。从印度迦梨陀婆的《沙恭达罗》、泰戈尔的《诗选》、日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到俄国的《普希金诗选》、果戈里的《死魂灵》、古希腊的《普罗米修斯》和《阿伽门侬》。世界各国文学名著尽在其中。值得注意的是,何其芳不仅在书目中列出希腊文学戏剧;还把当时默默无闻、专攻冷僻希腊文学的罗念生调入文学所,他是第一位留学希腊的中国留学生。不仅如此,何其芳还安排英语基础很好的人做罗念生的助手,学习希腊文。后来,罗念生被希腊最高学术机构雅典科学院授予“最高文学艺术奖”,并被希腊帕恩特奥斯政治和科技大学授予“荣誉博士”。 唐弢给他的研究生讲文章作法,提了一个文章作法精读书目:《古诗十九首》《报任少卿书》《前出师表》《典论论文》《文心雕龙神思》《稽康集与山巨源绝交书》《归田园居》《将进酒》《哀江头》《师说》《书愤》等。谈起这些篇目,唐弢说:“这些篇目大家肯定都读过,现在是从学写文章的角度来精读。钱锺书《宋诗选注》不但选了陆游的《书愤》,在序言中还详细作了分析,那是研究论文,可以从中学习研究论文的写法。” 在文学所创建初期,郑振铎指定王伯祥选注《史记选》、余冠英选注《三曹诗选》、钱锺书选注《宋诗选注》——出版时钱锺书坚持加了一个“注”字。这些选注在学术界都有很高的评价。 文学研究所与中国人民大学合办的文学研究班,虽然学员都至少是大学毕业的水平,但是为了日后的研究工作,班主任何其芳提出了两个重要措施以夯实学员的文学基础:开列自学必读书目三百种,以及聘请专家讲课指导。 自学必读书目三百种,由所内各专业研究室提出必读书目,交由何其芳审定。它包括古今中外门类齐全的世界文学经典名著,确实是文学研究工作者一份有价值的参考书目,对普通作家读者也很有用。如《茨威格小说选》中的篇章,被认为是文学创作者的必读作品,他在《一个女人的二十四小时》中对C夫人的心理、赌徒赌博时的细微动作所进行的刻画,可谓淋漓尽致。俄国作家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中的主人公,在枯寂的要塞里遐想,仍给读者一种阅读的享受。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中的密西西比河不仅是书中故事发生的地点,同时还是一个鲜活的角色,是一种时时刻刻存在的力量。这河流蜿蜒曲折,像一支奏鸣曲,贯穿整个故事悲欢离合。 这些书目,让青年研究人员少走了很多弯路,节省了许多因摸索耗费的时间,为文学研究所后来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我在文学所学术秘书室工作三十余年,起初办公室就在何其芳所长隔壁,后来工作在一个办公室,耳濡目染感受很多。他对所内研究人员付出的心血,不亚于他对儿女的付出。用“以所为家”来形容何其芳,丝毫没有一点夸张。今年是他逝世40周年,仅以此文致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