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帝乡 韦庄
《思帝乡》又名《万斯年曲》,本是唐玄宗时教坊曲名,后用作词牌。它有两种体式,一是单调三十六字,七句五平韵,为温庭筠所创,为越调。另一种是单调三十四字,七句五平韵其中起句比温词多一字,第六句比温词少二字,第七句比温词少一字,馀俱同。为温词“减字”体。开创者即韦庄的这首《春日游》。《思帝乡》。单调三十三至三十六字,平韵。此调金奁集载温庭筠、韦庄词。 韦庄(836—910)字端己,长安杜陵(今西安)人,玄宗朝宰相韦见素之后、苏州刺史韦应物四世孙。少孤贫力学,才敏过人。为人疏旷不拘,任性自用。早年屡试不第,曾漫游各地。广明元年(880)四十五岁,在长安应举,正值黄巢军攻入长安,遂陷于战乱,与弟妹失散。中和二年(882)始离长安赴洛阳。中和三年(883)春,四十八岁时作《秦妇吟》。不久避战乱去到江南,五十八岁回到长安,一心想要应试,以伸展其治国平天下之抱负。直到乾宁元年(894)五十九岁时方登进士第,授校书郎。韦庄在此之前虽屡次落地,但文名更甚。当时的名流如李贺、贾岛、温庭筠、陆龟蒙等十人曾奏请朝廷,追赠韦庄为进士或赠官。 乾宁四年(897),时年六十二岁时被“宣谕和协使”李洵聘为书记,同至西川,结识了西川节度使王建,归朝后升任左补阙。天复元年(901),六十六岁的韦庄应王建之聘,入川掌书记,自此终身仕蜀。天佑四年(907)朱温篡唐建立后梁,唐亡。韦庄力劝王建称帝,任左散骑常侍,判中书门下事,定开国制度。官终吏部侍郎兼平章事,卒谥文靖。七十五岁卒于成都花林坊。 韦庄的诗词都很著名,诗极富画意,其诗多以伤时、感旧、离情、怀古为主题。其律诗圆稳整赡、音调浏亮,绝句情致深婉、包蕴丰厚,发人深思。所著长诗《秦妇吟》反映战乱中妇女的不幸遭遇,在当时颇负盛名,与《孔雀东南飞》、《木兰诗》并称“乐府三绝”。其词尤工。多写自身的生活体验和上层社会之冶游享乐生活及离情别绪,与温庭筠同为“花间派”代表作家,并称“温韦”但词风清丽、浅白,善用白描手法,与温庭筠浓密艳丽的风格截然不同。后人又辑其词作为《浣花词》。有《浣花集》十卷,《全唐诗》录其诗三百一十六首。韦庄在文化遗存上还有一大功绩:与兄弟韦蔼合作编著《又玄集》,集中收录了“才子一百五十人,名诗三百首”为唐人编辑的唐诗总集之一。其中有妇女诗十九家,为诗集收录女子诗开了先例 《花间词》以温庭筠为代表,多描写贵族女性的发饰容貌和相思相恋爱情生活,故后人皆称之为“艳词”。同是花间派领袖人物的韦庄虽在题材上没有突破,但却把描写对象由贵妇和仿贵族的上层歌姬转为卖酒姑娘和农家少女。这首《思帝乡》却以一个普通女子游春时对一个风流多情男子的向往和期待,其爱情自白热情且大胆。词中语言清新、直白通俗,类似民歌,在《花间词》中别具一格。作者通过对少女心理活动的传神描写,塑造出了一个具有健全人格、渴望婚姻自主的女性典型。这个典型在青年男女被剥夺了自由恋爱权利的封建社会里,有着特别的意义。 全词认为上下两个部分。上阙写所遇,下阙写所感。上阙为动态,是少女路遇;下阙为静态,写遇后心理自白;全词按照时间和事件发展顺序依次写来,平直无波澜,完全是民歌的叙事手法,也完全是民歌的通俗直白语言。起首两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为我们勾勒出一个青春活泼的天真少女形象。“春日游”点明出游的时间,当然,春日是万物萌生的季节,也有姑娘春情萌动的内涵,为下面对风流少年的思念、爱慕作好感情上的铺垫。而后面加上的一个“游”字,则是两人路遇的契机,也为后面发生的情节做好准备。下句的“杏花吹满头”则是对上述内涵的进一步强调和渲染。“春城无处不飞花”,杏花更是春的象征。宋人就有用“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描写春光满园。“吹”字不仅是杏花落满姑娘鬓发的原因,也暗含东风鼓荡、春阳煦煦:没有东风,如何“飞花”,如何“吹满头”?没有春阳,姑娘和风流少年又怎么会兴致勃勃同时出游,去上演陌上路遇这精彩的一幕?所以韦庄词虽然语言浅白,多用白描,但遣字用词还是很准确精当的。 接下去就是“路遇”了,情节很简单:“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作为一首小令,它不可能像黄梅戏《天仙配》中那样跌宕起伏,但它绝不寡味,“简约但不简单”。首先,这是邂逅相遇,这从姑娘的自问:“陌上谁家年少?”即可得知。这在中国古代文学中不乏其例,如白居易的诗《井底引银瓶》:“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完全是偶然的邂逅而产生恋情。到了元代白朴的手中,更是敷衍成一齣杂剧《墙头马上》。裴少俊和李千金的因缘也是邂逅:裴路过一所花园,看到正在花园里游玩的李千金,双方随即产生爱恋。至于在中国家喻户晓的《西厢记》,其因缘也是张生在普救寺偶遇前来上香的崔莺莺而产生。而这种“陌上谁家年少”的路遇方式在中国封建时代自有它的典型意义。因为在封建道德信条中,要求“男女授受不亲”,就是男子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能随便与女子会面,更不用说闺中人了。因此今天看来,邂逅之中一见倾心,这种恋爱方式似乎很草率,会带来一些不良后果。实际上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就是以这种后果来告诫青年男女不要采取这种邂逅之中一见倾心的恋爱方式:“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交友恋爱方式乃是当时青年男女反抗、违背封建道德信条,坚持自己决定自己婚姻嫁娶的一个主要途径和主要方式。其次,是择偶的审美标准:“足风流”。这个“足风流”的内涵也许包括“腹有诗书气自华”等内质,但首先是外在形象——风流倜傥。这在中国第一部民歌集《诗经》中就是如此“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那位坐着长发的少年,正是我心仪的爱侣,我对他的爱到死也不改变)(《柏舟》)。那位姑娘首先爱上这位小伙子的,就是两边垂着的长长的鬓发,这就是两千多年前这位姑娘眼中的“风流”的标准。白朴杂剧《墙头马上》中裴少俊和李千金互相产生爱恋,也是首先同时都为对方的风采容貌所惊叹,特别是李千金,他看到裴少俊骑的马好,穿着入时,表面上是“猛听的玉骢嘶”,是马惊动了她,实际是裴少俊的人打动了他。也就是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中所说的“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这首词中的“足风流”是这位姑娘对这位“年少”的审美结果,这位少女对少年的爱慕之情全由这个判断尤其是“足风流”的“足”字传出。当然,这个“足风流”也许包含气质在内,但毕竟是以貌取人,不是很好的一种方式。但在那个封建时代,青年男女要想自主相恋,根本不可能有更好的方式,更加充分的接触和了解。今天倒是可以频繁接触,长期了解,“以貌取人”不也是很多青年男女的首选吗?许多“鹊桥会”组织的相亲活动,一些电视栏目如“非常勿扰”、“遥远的玫瑰”不都证明了这一点吗?再次,这也决定着下一步的行动:心有所动,心有所想。这就进入了小令的下阙。 下阙为静态,写遇后心理自白,与上阙路遇,时间、情节相承,表现手法则相反:上阙为动态,下阙为静态;上阙是所见,下阙是所思,由上阙“足风流”三字引出,准备以身相许了。这个决心又分为两个层次:首先是“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所谓“一生休”为口语,即是说这一生算是没白过了。一个“拟”字,点明这是少女内心独白。“足风流”是审美判断;“拟将身嫁与,一生休”是终生愿望;“年少足风流”是这个终生愿望产生的原因,两相呼应,充分表现了这个姑娘对少年的爱慕和感情之深挚。从句式上看看:“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与下句“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皆为九字长句,节奏句式全同,都是前面的六字句以两字为一顿,造成一波三折的气势,然后以一个三字句为总结,字字斩钉截铁,口气是真挚、诚实、坚定的。这里写出少女对爱情的大胆追求和对幸福生活的殷切期望,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是第二个层次,也是更深入、更决绝的爱情独白,也说明了这位姑娘不是不知道这种主动献身可能带来的后果,但为了这一生没有白过,他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愿意接受“纵被无情弃”这个最严重的后果,他也绝不反悔。这自然反衬出这位姑娘对对方爱慕的真诚和忘我,正像西方某句名言所说的那样:“真正的爱是无私的、忘我的”,也也反映出他冲决封建伦理的坚强与决绝。更何况,这是内心独白,不是刻意向对方的表白以换取情感,更不是哗众取宠的作秀。“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这句以身殉情、无怨无悔的爱情独白,使这位姑娘的人格在读者心中顿时得到升华,提高加深了这首小词的境界,一个为了爱情理想,愿意以身殉情而无怨无悔,确实可以引发读者一种深沉的感动与丰富的联想。它会使我们想到坚守盟约双双以身殉情的刘兰芝夫妇和梁山伯与祝英台。有的版本中前后两句中皆是“休”字,前者是“一生休”,后者是“不能休”(即“仍不肯”),也许这样更能突出这位女性的性格和叛逆精神。其实,这种性格和精神也是众多的古典作家心中的爱情理想和笔下形象,如前面说过的白朴的《墙头马上》,那位李千金在表白对裴少俊的爱慕后也有这句内心独白:“既待要唱偷期,咱先有意,爱别人可舍了自己!”这在民歌中表现的更大胆、更坚决。明代冯梦龙编辑的民歌集《桂枝儿》中有首山歌·偷情》,那位姑娘就是这样安慰偷情时紧张害怕的男方:“结识私情弗要慌,捉着子奸情奴自去当。拼得到官双膝馒头跪子从实说,咬钉嚼铁我偷郎”!韦庄的小令有意识学习民歌风格,以白描的手法、通俗明快的语言,率真、坦直的感情表达方式,长短错落、声情激动的语调,刻画这位少女既天真烂漫、有极富个性的形象,在花间词中独具一格,别开生面,给人耳目一新之感。更要指出的是,作者不但在手法和语言上刻意模仿,在思想情感上也受其沾溉:“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这种无尤无怨、真率大胆的作风原本是民间文学的本色,在词从民间到了文人手中之后慢慢朝向婉约化道路迈进的这个历史进程中,韦庄词却一定程度地保留了民间词的一些特色,十分难能可贵。因而也得到历代词论家的称赏:清人贺裳说:“小词以含蓄为佳,亦有作决绝语而妙者。如韦庄‘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之类是也。”(《皱水轩词筌》)李冰若在《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中更将它与北朝乐府做一比较:“爽隽如读北朝乐府‘阿婆不嫁女,哪得孙儿抱’诸作”。 下面附带说几句:就像一些儒生对《诗经》作政治解读,如将情诗《关雎》解释为宣扬“后妃之德”一样,对韦庄的这首小令也做政治上的攀附,甚至今天也有人将它解释为韦庄对唐王朝的思念,并逐句对应:“作者虽被历史的车轮无情地抛逐在西蜀一隅,但此心仍属故唐的赤子情怀。首句‘春日游’自然是对唐王朝鼎盛局面的期许;二句的风流少年乃是暗喻君王;三句的‘妾’即属自比,他是要将终生都托付唐王朝的了,即便如当下的暂被抛别,也是不离不弃——‘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态度决绝”。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