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中央电视台《中国诗词大会》节目引发全社会读诗词背诗词的热潮,但从古以来,中国的学问传统都是讲究实践的,而不止于简单的记诵。正如国学经典《礼记·学记》所云:“不学操缦,不能安弦;不学博依,不能安诗;不学杂服,不能安礼;不兴其艺,不能乐学。”诗词写作曾经是中国古代文人必备的文化技能,今天也有数量极其庞大的人群希望掌握诗词写作的基本格律、写作技巧。 为此,本报经过一段时期的策划,并约请了著名诗人、深圳大学副教授徐晋如博士,将从2018年9月12日,开设“怎样学写古诗词”专栏,初步计划的节奏为每月两篇。进入现代社会,人们还需要学习诗词写作吗?如果一切好诗都被唐人写完,我们还有必要学习诗词写作吗?是否只有天赋高的人才能写好诗?带着这些问题,在栏目正式推出之前,我们采访了徐晋如博士。 中华读书报:诗词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代表,即便是激烈反对“国学”,崇拜西方文化的家长,也不反对让自己的孩子去背诵诗词。但很多人认为诗词只要欣赏就好了,有什么必要去学习写作呢? 徐晋如:我的博士专业是古典诗词文献学,我入学考试时,专业卷题目有三十个对子,我导师陈沚斋先生出上联,要求我们对出下联。一个对子一分,对出三十个对子就是三十分。这一题我当然拿了满分。有一位著名的古文字学教授,就对他说:“陈某某!新文化运动都过去八十多年了,你还搞这个!”这位古文字学家的意思是,对对子是旧文化,应该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去。他的思想很具代表性,在我看来,其实是体现了一种民族自卑情结,就是认为传统文化没有用,竞争不过西方。不主张去学习诗词写作的人,大抵也是认为诗词写作没有用。但一切都讲有用的社会,决不是一个值得追求的社会。因为只讲实用只讲效率的社会,本质上是一个巨大的机器,人人视他人为零件,而不视作活生生的人,这是非常可怕的。文化是社会运作的基础,张之洞《劝学篇》说:“天下之事,其表在政,其里在学。”有着优秀的文化的民族,才是伟大的民族。中国文化之所以优秀,就是因为它是诗性的文化。诗是中国文化的灵魂。在中国所有的文体当中,诗最重要,地位最崇高。中国古代没有文人不会作诗。一部中国文学史,几乎可以和中国诗的历史划上等号。 为什么会这样呢?孔子说过:“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己的学者,求学问道都是为着自己人格的完善;为人的学者,没有向道之心,希贤希圣之志,问学是为着功名利禄,求知是为着飞黄腾达。学问为己不为人,这一思想极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人。以致传统中国的一切学问,无论经学、诸子、史学、文学,必示人以安心立命之方,必要让人学成大人君子。人类内心的情感,通过精妙的语言,动听的声韵而真诚地表达出来,就是诗。诗必须依赖于真实的情感,最作不得伪,写诗是最为己的学问实践,这是中国文化最重视诗的根本原因。 孔子的教育实践,就是从教诗开始。他曾经教育儿子孔鲤要学好诗,因为诗可以感发性情、可以观察民风民情,可以让人合群,可以表达心中的怨悱之情。诗能培养出一种温柔敦厚的性情,持有这样性情的人,无论是在家尽孝,还是出来做事尽忠,都会应付裕如。至不济,诗还可以让人多认识一些鸟兽,多分辨一些草木。孔子所说的诗,当时仅指《诗经》,但流传到后世的中国诗词的精萃,都可作如是观。诗词是中国古代文人美好心灵的展示,一个品行卑污的人,不可能成为优秀的诗人词人。偶有人品不足而诗词尚可流传的,至少他们在写诗填词的瞬间,心灵还是纯净的美好的。读诗学诗,便是与往圣先贤交朋友,便是在倾听那些美好的灵魂的吟唱。学写诗词,更是学习往圣先贤的君子人格的过程。 是否只要多背诵一些诗词,就是学了诗词呢?我可以明确回答:绝对不是!任何学问,都必须要进入到实践的层面,才算是真能学得通透。倘使学一门学问,只是被动地接受老师的讲解、书本的指引,而没有经过自身的实践体悟,既不会对这门学问产生真正的热爱,更不会对这一门学问有着真切的掌握,学问和你的生命成长、人格完成漠不相干。很多中文系研究诗词的教授,本身却一句优美的诗句都吟不出来,只好把鲜活的万古常新的诗词当作尸体去解剖,这是何等可悲的事呢?光是背诵而不仿作,便如习字而不肯临帖,没有实践的经验,切身的体会,绝无可能领略到诗词的精妙幽微之处,无法分辨庸情劣韵与天才的高蹈深沉之作孰高孰下。正如没有临过帖的书法爱好者,总是容易对甜俗的字产生好感,却对高古质朴的书法敬谢不敏。我们常看到一些“明星学者”,在电视镜头前夸夸其谈,大讲诗词的大美大爱,可总也搔不着痒处,便是因没有实践的本领,自身对诗词的体悟也只能是肤浅的。 中华读书报:您的《大学诗词写作教程》出版至今12年了,在青年诗词爱好者当中影响尤其巨大。您是否认为,大学中文系都该开设诗词写作课呢? 徐晋如:今天无论是在大学中文系里,还是在中小学语文课上,学生都很难学到诗词写作的基本要求、基础技巧。大学中文系的主干课程是文学史,这种教育方式完全从西方舶来,看起来很成体系,洋洋大观,实际上却把我们中国人的精神血脉和中国文学的主流彻底割裂了。唐宋人写诗填词,唐宋以后元人、明人、清人仍然写诗填词,他们都没有学过文学史,但传统却能代代相传,薪火不绝。直到今天,台湾和香港地区的大学中文系,也大都不开设文学史课程,而是以《诗选与诗的写作》《词选与词的写作》《文选与文的写作》《曲选与曲的写作》这四门课为主干课程。我总以为,诗词写作应该成为中文系毕业生的必备技能。现在是老师既不教,学生也不会,中文系毕业生对传统文化就只有肤受的认知,不能生出对文化传统的衷情挚爱。从事中国文学研究的博士、教授们,把中国文学做得越来越像历史学、社会学,乃至引入数据统计,把文学研究变成纯粹的科学研究。原因就在于,他们自己不懂创作,也就无法从审美的角度去体悟文学。更不要说通过文学去变化气质,滋养心灵了。中小学语文教师没有创作实践,也就不可能懂诗词,更加不能向学生揭示诗词之美,只好把分析白话文的一套公式拿来套诗词。教师讲得辛苦,学生听得昏昏欲睡,这样的教育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呢?所以,无论是为了自己的人格成长,还是为了对诗词之道的真切理解,都该一面读,一面写。读是为了写得更好,写是为了读出佳美绵长之味,这才能真地懂得诗词,也才能让诗词滋养生命。 中华读书报:您刚才说的不学写作可能面临的窘况,那么学习诗词写作,又有什么好处呢? 徐晋如:学诗词对心灵最有益。如果说数学是思维的体操,诗词就是情感的体操。学诗词首先会让你成为一个真诚不妄的人。一个人如果乏诚欠真,对自己、对世界都苟且了事,写不出好的诗词作品。历史上的诗词大家,无不秉其忠厚之心,才能成就其文学的不朽。学诗词的过程,就是操练情感的过程,让人去其鄙吝,成其忠厚。诗词都要求雅求美,不主张偏激暴戾,学诗词的人也就必然趋向于温柔敦厚的性情。 诗词创作的高下,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诗人词家的创造力的高下。学诗词可以训练想象力和语言的组织能力,易于培养出具有创造性思维的人。古人所谓的“诗家语”,其实就是最精切、最美丽也最活泼的语言,学写诗词,是要求自己追求“诗家语”,这必然会让人思维更活泼,语言更精炼。很难想象,一个能写出精妙的诗句的作者,会是一个头脑僵化、语言乏味的人。相反,学写诗词自能让人遇事灵活,语言切当。 诗词创作能力,是一个人传统文化水平的最直观的体现。人常说字是一个人的第二张脸,写得一手漂亮的书法肯定会加分。但世上既然有样貌俊美的绣花枕头,当然也就有腹内空空的书法艺匠。真正能看出一个人的国学素养的,是他所作的诗,所写的词,乃至他所撰写的对联。因为诗词联不要说写得好,就单是写得像样,也得具有相当程度的国学知识。在传统时代,能作诗,会写古文,是对每一个读书人最基本的要求。清代名臣曾国藩认为,中国的学问分为三大类,分别是义理、考据、辞章。诗词创作属于辞章之学,古人把辞章之美称为辞华,华就是花,能作好诗词,便如一株树木开出了美丽的花朵,自然生意盎然。 中华读书报:鲁迅先生有一段名言:“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1934年12月20日致杨霁云函)您如何评价他的话? 徐:且不说这番话是鲁迅在杨霁云来信盛赞他的诗作后的自谦之辞,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的说法,本身就是错误的。 文学史上说“诗至唐而盛”,本来没有错,但只是指的:(一)唐代各种诗的体裁都已完备,无论是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还是杂言,不管是乐府、古风还是近体诗,都有蓬勃的发展。(二)唐诗包含了各种可能的风格,包蕴着各式各样的情调。无论是气格的高卑浓淡,格调的飘逸雄浑,你能想到的所有的风格,唐诗中都有,不再像以前那样,一个朝代就是一个朝代的诗风,较为单一。(三)作者的范围无比广大,社会上各个阶层都有人写诗。从皇帝到盗贼,从出家人到女性,都有诗人涌现。这在之前的朝代是无法想象的。把“诗至唐而盛”这句主要在描述唐诗盛行于世、唐诗深入人心的话,理解为诗在唐代,已好到极致,后世皆莫能及,完全不符合文学史的真相。 唐诗固然绝代风华,一唱三叹,但接踵其后的,是以筋骨思力见胜的宋诗。宋诗在语言上尤其有着独特的创造,它把唐诗侧重表现、描绘的语言,变而可以深入地刻画。宋诗不像唐诗那样通俗,那样易于为人接受,宋人更像是口嚼橄榄,第一口是酸涩的,但多咀嚼几口之后,就有了回甘。历史上有数量庞大的读者,更加喜欢宋诗而并不怎么喜欢唐诗。宋人有苏轼黄庭坚,便正如唐代有李白杜甫,苏黄在当时及后世诗坛的地位、影响力,都可与前代的李杜相埒。宋代大诗人还有欧阳修、王安石、陈与义、陈师道,以及钱锺书先生所推崇的宋初诗人王令,等等。秦观以词见长,他的后期诗作,却严正高古,自成一家。女词人李清照的诗作,沉雄重大,与其词风迥不相侔。 与宋代同时存在的辽、金,都有不少优秀的诗人,尤其是金代的元好问,与宋人中黄庭坚、陈与义、陈师道这些诗人相比,毫不逊色。今人只知道元曲是唐诗宋词之后,又一个文学高峰,但元人自己,决不会把剧曲、散曲看得很高,反倒是对自己的诗很有自信。被元人推崇的,是元诗四大家:虞集、杨载、范梈、揭傒斯,另外还有著有《雁门集》的萨都剌,都不可等闲视之。 人们常说明朝人诗过重模仿,因此没有好诗。其实一切艺术都必须开始于模仿,明朝诗并不差劣,只是其成就上不及唐宋,下不及清罢了。这原因是明朝很多诗人只肯模仿盛唐,不肯去学习离自己更近也有全新创造,别开诗世界的宋诗,出路太窄,这才给人以明朝无好诗的印象。但在明清易代之际,顾炎武、傅山、陈子龙、屈大均、黎遂球、陈恭尹等等,慷慨悲凉,无愧诗史。被迫降清的钱谦益、吴伟业等人,诗作无论笔力意思,都雄杰一世。钱氏七律组诗,直追杜甫,吴伟业更以其“梅村体”歌行,永远进入文学史的殿堂。即使是被清议所讥,戏曲舞台上画着白豆腐块脸的“权奸”阮大钺,他的诗无论在语言上还是意境上,都有值得学习的地方。明末的诗家,因为不囿于唐诗的习气,善于学习宋诗在技法上的经验,更加上沧桑巨变带来的心灵痛苦,所以能成其大。 清人学诗的心态最为开放。杜甫说过“转益多师是汝师”,清人无论是唐诗宋诗,还是汉魏古诗,乃至近在元明、近在当代的诗,都拿来学习。又加上清代人重视学问,读书远比前人为多,所以可资创作的诗料也就更充足。这样,清代诗就兼得唐宋之长,在整体成就上,形成了中国诗史上的青藏高原。清代中叶的郑珍,本身是经学家,他的诗能用平淡真朴的语言,写出动人心魄的至境,能把平庸琐屑的日常生活写得诗意盎然,著名学者胡先骕先生评论他是杜甫以后第一大诗人,这一说法得到很多诗家的认可。又如龚自珍,瑰伟雄奇,镕《庄子》《离骚》于一炉,令人目眩神迷的风格之外,是其深刻的历史洞见。清代尤其是到同治、光绪以后,写出好诗的全部奥秘,写诗的一切技法,都被当时的诗人掌握,诚所谓能集三千年诗国的大成。所以,当代有成就的诗坛大家,无不重视同治光绪朝以后的诗。当时除了有沈曾植、陈三立、陈宝琛这些被称作“同光体诗人”的大家,还有气壮山河,腾越千古的丘逢甲,融铸新词,形成更加奇伟的风格的黄遵宪,芳馨悱恻,字字含情的黄节……清代诗坛尤其是同光诗坛的每一位大家,其作品的成就与唐代的大家相比,绝不逊色。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陈独秀,本身也是一位大诗人,他的诗不加雕饰,却自有龙瞻虎视的气概。大书法家潘伯鹰,学贯中西的大学者陈寅恪,还有毕生以诗鸣于世的杨云史,都足可在诗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新文学作家中朱自清曾从黄节学诗,是新文学派里诗写得最好的。所有这些大诗人,都有着共同的特点,就是不囿于一朝一代,博采兼收,而尤其重视近代的诗作。而著名的新文学家郁达夫的诗,因为只是学晚唐杜牧的七绝,和清代黄仲则的七律,门户不广,格局太小,也就不能成为大家。 人们又常常以为词是宋代的“一代之文学”,宋代的词为他朝所不及。但唐五代词相对宋词,自有其高卓不群之处,宋词作家虽众,又有谁在词史上的地位能与李后主相比呢?金代的元好问不但诗是大家,词亦是大家。明初刘基,也就是民间熟知的刘伯温,有两句词:“蝴蝶不知身是梦,飞上花枝。”何尝不是惊心动魄?明末的陈子龙,明朝的遗民屈大均、今释澹归,他们的作品堪称是以血写就的真文学。清代的词,号称中兴,无论是在词作数量、整体质量、思想意义、流派风格等各个方面,都全面超越了宋词。相对于宋词很多的流连光景、伤春悲秋的囿于一己之情感的作品,清词多有家国情怀,政治寄托,境界要大得多。学诗词的人,如何能用“唐诗宋词”的说法把自己束缚住呢? 清代赵翼诗云:“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学诗学词者,放宽眼界,虚心面对从《诗经》《楚辞》以降直至今日的诗国传统,才有可能成为领风骚的才人。 中华读书报:有一种观点认为,诗人都是天生的,所有的好诗好词,都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又有人说,大匠能予人规矩,不能予人以巧,诗词是不可教,不可学的。能教能学的,不过是诗词外在的形式,如近体诗的平仄安排和押韵规则,古体诗如何避免蹈入近体诗的声律窠臼,一首词的词谱定格,该在何处用领字,该在何处用对仗,等等。当代有很多的诗词爱好者,写了很多年,诗词的声调平仄掌握得十分圆熟,立意也十分明晰,可写出来的偏偏不是诗,没有诗的神味。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诗词是不可能教好的呢? 徐:在行家看来,诗人固然是天生的,但“写诗的人”却可以培养。 诗人一词,不是在形容一种职业,而是在形容一种人格。诗人,是永远不肯与流俗妥协,永远与平庸卑贱相抗争的人。在世俗的眼中,诗人的生命太沉重,太痛苦,其实诗人自己,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是如此地沉重痛苦?但他们无法摆脱诗人的宿命,直至生命完结。诗人的性情是天生的,一旦生成,就永远不会被改变。正如屈原所云:“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样的人,当然是人群中的极少数,写出《离骚》《天问》的屈原,写出《饮酒》《读山海经》的陶渊明,写出《古风五十九首》《蜀道难》《将进酒》的李白,写出《秋兴八首》《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的杜甫,就是这样的诗人。而文学史上大多数作家,并无这些诗人那样激烈而执著的性情,他们又是如何凭自己的作品而不朽的呢? 近代学者王国维深刻地解释了这个问题。他在《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一文中指出,文学史上无数的诗作词作,它们之所以能让人喜欢,并不是因为其表现出诗词家特立独行的个性,激烈执著的性情,而是因为它们有雅意,让人感受到审美的愉悦。王国维举例说,西汉的匡衡、刘向,东汉的崔瑗、蔡邕,他们所写的赋,其文笔的优美宏壮,远在贾谊、司马相如、班固、张衡之下,但我们仍然喜欢他们的作品,便因他们的作品有高古典雅之气。他又说,唐宋八大家中,曾巩的古文不一定比得上苏轼、王安石,南宋词人姜夔的词,单从情感是否浓烈、能否动人上说,远不如北宋的欧阳修、秦观,而后人也同样钟爱,也是因为其文其词雅意流行。写诗的人,就是能写出古雅的诗词作品的人。达到古雅的境界,并不需要特别的天赋,需要的是什么呢?王国维解答说,需要的是修养之力。他认为,即使天分在中智以下者,经过修养,也可以有古雅的创造力。凭藉修养,达成古雅,这就是中国古人作出好诗好词的最大的秘密。 古雅的反面是浅近低俗。唐代诗人元稹和白居易,因为他们喜欢追求浅俗的诗风,被文学史家们评为“元轻白俗”,地位不高。把白居易与李白、杜甫并称,是近几十年新文学史家们的新鲜发明,与千年来人们的普遍见解相左。为什么浅近低俗的东西不好呢?因为只有带给人惊奇与超拔的感觉的,才是真的艺术。 要写出千古传诵的佳作,固然需要一定的天才,但普通人经过正确的有步骤的训练,都可以写出不错的作品。你只要随便翻翻书,就会发现,古人哪怕是再名不见经传的作家,至少每一首诗词都是可读的,而今天很多文化名人写的诗词,都令人不忍卒读。何以会这样?难道任意一位古时候的乡间塾师,所谓的“村夫子”,在文学天赋上都要完美碾压当今的文化名人?当然不是!原因很简单,古人接受的教育与今天的人们完全不同。相对于今天的那些完全不知声律而率尔操觚的文化名人,相对于今天那些数量极其庞大的自娱自乐的诗词爱好者,古人的优势在于,他们接受了专业的系统的诗词写作训练。正因古人有专业的修养,他们写出的作品,都具有古雅的基本面目,也就必然都是可读之作。 中华读书报:那您认为当代很多诗词爱好者写不好诗词,就是因为没有经过专业的系统的写作训练吗? 徐:也有一个态度问题。当代绝大多数诗词爱好者,他们其实爱好的并不是诗词,而是“通过诗词来表达自己”。就像进KTV去唱歌的人,喜欢的只是通过唱歌来宣泄压力,并不真的热爱音乐。这些“诗词爱好者”从来不爱读别人的诗,当然也不爱读古人的诗,就像KTV里的“麦霸”,并没有兴趣坐下来静静地欣赏经典的唱片。持有这样的态度,自然无暇顾及诗法的研讨、诗艺的提高。 诗词写作的种种规矩、技巧一点也不神秘,也不难掌握,但前提是要肯沉潜,肯入古。能入方能出。先求古雅,才能雅俗共赏;先求近古入古,才能古为今用。中国人几千年来在文艺领域积累的全部经验,总结起来就是八个字:“模拟名作,达成变化。”像书法临帖一样地去临摹古人的作品,先求得古人的神味气息,再去追求个性面目。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昆曲教育家张卫东先生提出了学习传统文化的五字诀:熏、模、学、练、默。所谓的熏,就是要接受传统文化的熏陶,长久地受熏,才能潜移默化。学诗词不妨也培养一下对书法、国画、戏曲等传统艺术的兴趣。所谓的模,就是模拟,在书法是临摹,在诗词是仿作,在昆曲是跟唱。所谓的学,是指要主动学习、主动探究,这才能提升修养,艺术精进。陆游说过,“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学,不止是去读诗读词,更要去了解中国诗歌的历史、历代的文学观念,甚至经史子集多方面的学问,这些诗外的工夫才是能写出好诗的根本。所谓的练,是指自己知道要领之后,勤加练习。所谓的默,是孔子所讲的“默而识之”的默,是学问的化境,能把由书本之上、师长那里得来的知识,参以实践体悟,内化为生命。 书法上有“入帖”与“出帖”的说法。所谓入帖,指学书必须从临习古代碑帖入手,达到形似神似。初学者必先入帖,才不会走偏,写成丑书俗书。入帖以后,才能谈出帖。出帖是融会贯通碑帖中的技巧法则,通过书法展现内心的世界。学习诗词也一样。只有入古,方能出古。很多初学者总是急于表达自己的情感,认为自己写的诗词一字移动不得,而忘记了只有学好诗词,才能借助诗词更好地抒情达意。又有很多诗词爱好者,不肯从熏模学练的功夫做起,不愿或懒得摹拟名作,写得再多,也不过是机械地重复自己,就像书法不入帖,写字再多,也不过是在重复自己错误的书写习惯罢了。 大书法家潘伯鹰先生在有人问及为什么写字要临摹古人时,回答说:中国几千年来书法家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技法经验,你不去学习接受,反而要全部推翻,重新来过,岂不是自讨苦吃?学诗词而不肯学古,又何尝不是在自讨苦吃? 中华读书报:谢谢您,十分期待您的专栏。 徐:其实我比您更加期待。拙著《大学诗词写作教程》得到读者的抬爱,但我深知,本书是专写给大学文化程度特别是大学中文系的学生看的,十年前,友人秦鸿先生在给这本书第二版所写的序里说:“如果说还有什么缺憾的话,那就是它指引的是已经具备一定的独立思考能力的大学生,我们还缺少一本面向更为年轻的读者群的教程,而这个群落的人数正在急剧扩充。”我知道全国有不少优秀的中学语文教师,在教他们的学生写诗词,而且都用我的《教程》做教材。但《教程》对一般初学者而言,其实是不太合适的。我现在要撰写的这个专栏,是我写诗二十多年,特别是教诗十多年的经验的总结,就是希望能让零基础的人,学好诗词,不走或少走弯路。期待读者朋友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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