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是我的创作态度发生了根本变化。我对《红楼梦》的阅读和讲述再也没有任何外在的目的,我写这些书不是为了评职称,也不是生命的点缀品,完全是一种生命的需要,心灵的需求。我有一个年轻的朋友,就像我的子弟一样,在北大读书时常常到我那里翻阅我的书,他叫王强,有人可能认识。我们在市场上可以买到《王强口语》,这是他的英语录音带。他从美国留学回国后就到北京新东方英语学院当副校长,英文中文都非常好,比我小二十几岁。我的书请他作序,他有篇序文,谈我的散文,他说刘再复(平时叫我刘叔叔)的讲述包括散文和《红楼梦》很像《一千零一夜》里面那个波斯宰相的女儿。我们知道那宰相女儿讲述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是为什么。因为国王发现皇后跟一个奴隶私通,非常愤怒,决心要报复一切女子,于是每天晚上跟一个女子睡觉,然后第二天就把她杀掉,让她再也没有机会去跟别的男人谈情说爱,很残忍。这宰相女儿为了拯救女性姐妹,自告奋勇嫁给国王,嫁后就给国王讲故事,每天晚上讲一段,讲得非常精彩,但没讲完,国王想再听下去,就不杀她,第二天继续讲,又没讲完,讲了一千零一夜。他说刘再复的讲述很像这个宰相的女儿,讲述的目的是生命的需求,是活下去的需求,不讲就没有明天,完全没有外在的功利目的。这就是我的讲述态度,我的写作态度。 接下去我要讲正题了,讲“《红楼梦》的哲学要点”。 《红楼梦》是部文学书,怎么讲哲学?我个人兴趣广泛,对文史哲都非常喜欢,我个人追求能够把学问、思想、文采打通,把文学、历史、哲学打通,我觉得在人文科学里,文学代表精神的广度,历史代表精神的深度,哲学代表精神的高度,三者如果能结合起来最好。过去谈《红楼梦》,似乎缺少哲学高度。我认为文学有三个大要素:第一是心灵,第二是想象力,第三是审美形式。文学批评要考察两个方面:一个是它的精神内涵,一个是它的审美形式。考察精神内涵就必须借助哲学高度,《红楼梦》哲学和通常的哲学不一样,通常的哲学诉诸逻辑,诉诸概念,《红楼梦》哲学则诉诸意象,诉诸形象。接下去我谈《红楼梦》五个哲学要点。 第一个要点是大观视角。我们知道《红楼梦》里有一个大观园,大家都谈大观园,但是没有人从大观园这个名词里抽象出大观的眼睛,大观的视角,我把它抽象出来了。只有具备视角才能称作哲学。我认为哲学和思想最大的区别是哲学一定要有视角,思想则不一定,我们要求文学作品要有思想性,比如《儒林外史》有思想性,但不见得有哲学,因为它没有大视角。但《红楼梦》有哲学,因为它有视角,我概括为大观视角。这个大观视角如果用爱因斯坦的语言来表述,便是宇宙的极境眼睛,站在宇宙的高处看世界,从宇宙的极境看地球、看人。地球只是一粒尘埃,一个人更是一粒尘埃,所以我们永远要谦卑。但是我们不必悲观,因为这粒尘埃跟着整个宇宙结构在运行,我们可以在运行中创造意义。我读“六经”后发现,诸经在这一点上是相通的。《金刚经》把人类眼睛分为五种:天眼,佛眼,法眼,慧眼,肉眼。大观的眼睛就是天眼。《金刚经》为何了不得,因为它用天眼,即用宇宙的极境眼睛来看世界。里面有两句话很重要,“恒河沙数,沙数恒河”。我们一个人怎么界定自己的位置?恒河边上那么多沙子,我们只是其中的一粒沙子,可是恒河本身在宇宙里有多少呢,沙数恒河。后来读《庄子》,再次发现这个相通点。庄子在《秋水》篇里讲到,有好几种眼睛,它用“观”这一概念,观便是视角。庄子把观分为道观、物观、俗观、差观、功观、趣观,也可以说是道眼、物眼、俗眼、差眼、功眼、趣眼。最重要的是道眼,道眼就是大观眼睛、大观视角。《逍遥游》用道眼看世界,就分清了大知与小知。《红楼梦》正是用大观的眼睛看世界,才发现人生不仅有悲剧性,而且有荒诞性。《好了歌》便是荒诞歌,它说:“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芳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人生那么短,可是人们却只知追名逐利,追求无穷尽的财富,无穷尽的权力,不知到地球上来一回要什么,用大观眼睛看,这是荒诞的。王国维只讲《红楼梦》的悲剧,我再开掘另一个层面,荒诞剧的层面。为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作点补充。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