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曾师从谢冕、叶朗等名师,在文学和美学方面均有造诣,能否谈谈他们对您在读书方面的指导? 肖鹰:我1980年高中毕业,考入北大哲学系攻读本科,使我得以在人生成长的青年时代接受许多当代中国名师的引导。在本科时代,给我们授课的老师有张世英、王太庆、齐良冀、楼宇烈、叶朗等当代著名学者;我与几位同学,也曾登门拜谒冯友兰、朱光潜、宗白华等老先生,聆听先生们娓娓道来、幽微妙趣的教诲。 20世纪80年代的北大本科教育是精英教育。她让我感受到20世纪中国历史叙事中的西南联大的余韵。她授予学生海阔天空的自由空间,同时又灌注无限生机的理想情怀。我们不需要为了排名去争学分绩,甚至不需要为了期末考试去听课和读书。我曾在四十年后回忆北大本科学习生活的文章《我的大学》中写到:“虽然各系情况不一样,但是当时上课时间少,学生们有大量的课外自修时间,是北大教学的普遍状态。这样的教学安排,对于勤奋好学的学生是自由,对于懒于学习的学生也是自由。然而,刻苦求学是当时北大的普遍学风。”(《文汇报·文汇笔会》,2021年12月16日) 在北大读书,给予我最重要的培养有两点:第一,对学术的真挚情怀和敬畏之心——学术就是目的,学术之外无目的;第二,坚守学术追求的人格原则:“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尼采说“哲学是冰峰上的事业”,我在北大哲学系学习,从本科到博士累积十年,树立的就是这样的哲学精神。在这两点基础上,北大学习还赋予我深刻的人文理想意识。这三点,凝聚为学术精神,决定了我大学以后的人生抉择和学术追求。严羽《沧浪诗话》讲:“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北大对我的培育,就是赋予我“追求第一义”的纯正学术品格。 我硕士、博士师从叶朗先生,博士后师从谢冕先生。我之所以选择两位先生为导师,是基于对两位先生的治学精神和学术风范的敬仰。两位先生不仅治学领域有哲学与文学之别,而且学术风范也各具气象。但两位先生对我人生、学问都给予了重要引导和深刻影响。具体到读书而言,两位先生给予我的指导,概括讲有两大内涵:其一,要牢牢抓住经典,细读,精读,持续研读,以之为治学的安身立命之本;其二,读书要获取书中知识,但读书的根本目的,是开拓视野,提炼思想,升化境界。因此,用心读书,不是读死书,而是要把书读活。 我在学术研究中,竭力求深、求精;我的学术写作,致力于义要文清。这是北大学习,尤其是两位导师教导和熏陶的结果。 您最理想的阅读体验是怎样的? 肖鹰:我大二时读《荷马史诗》,大四做学士论文读《庄子》和《柏拉图文艺对话录》,给予我无比强烈的震撼、感动。我非常吃惊的是,三千多年前的荷马,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和柏拉图,他们的想象是如此灿烂,语言是如此精妙,心灵是如此自由,情感是如此壮丽。在他们的天真和自然的生命之光照耀下,我们现代人就显得娇弱和偏狭。 阅读这些哺育了人类精神生命的伟大经典,培养了我这样的阅读理想:最值得追慕的书籍,一定是既具深刻哲思又富隽永情怀的伟大著作。这样的著作既血气充沛又思逸神超。我常对学生说,读经典著作,要有读优美至极的文学作品的心态,要一字不舍地从头读到尾,反复品味。真正伟大的经典,必是一件至为精致而且完美至极的艺术作品——它的缺陷也必然激发读者无限的想象和思考,犹如我们今日所观看到的那些作为美之典范、但破损的古希腊女神雕像。 我于1985年盛夏,在昆明的一个狂风骤雨的夜晚,拿到同事借阅的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楚图南译),读了一个通宵。记得读完此书,雨过天晴,晨曦初露,我感到身心通泰,真有今生自许天下的意气。宋人论学,常说读书之旨在变化气质。我认为,读庄子、尼采等先哲的著作,于我就是变化气质。 最令人振奋的阅读时刻是,阅读伟大经典是自我人生的一次意外而又必然的神圣际遇:一个学术意向,多年没有深化契机,忽然在伟大著作中得到点化,自我生命也因此被神圣提升! 最理想的读书体验:读书如初恋,无论读了多少遍,读了多少年。“如逢花开,如瞻岁新”,唐人司空图论诗所谓“自然”之趣,读书的最佳境界就是如此。 在大约1990年至2010年之间,您关于美学的著述颇丰,可谓“高产”。但近十年来,似乎“出手”趋于缓慢。能否谈谈您关于学术写作的态度? 肖鹰:严羽评诗说:“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沧浪诗话》)认真讲,我的学术写作也是从兴趣出发的。我从来没有为了评职称、报奖或竞争某种头衔而写论文、写书,而且也从来没有写过“任务论文”或“命题论文”。过去常有期刊约稿,我几乎都不能应约,因为不能“按时写作”。现在,熟悉我的期刊,都不会向我约稿了,因为彼此有了“共识”。我常把学术写作比喻为生产孩子,生与不生,不是技术问题,而是生命的契机。正因为从兴趣出发,我的学术写作也是“不为所用”的——既不为自己所用,也不为外界所用。 在当今人文学科的同辈学人中,我的著述是远不可以“丰硕”论的。我的“专著”尤其少——虽然出版了近十种书,但严格意义上的“专著”目前可能只有《美学与艺术欣赏》(2004)和《明代美学》(系叶朗、朱良志主编《中国美学通史》第六卷,2014)两种,其他均为文集或文章编纂成书。我的博士论文《王阳明美学研究》(1998),是王阳明美学研究的开创性论著,但只抽出部分章节发表了三四篇论文,至今没有修订成书出版。认真讲来,我不是一位能用心于写“专著”的学者。《美学与艺术欣赏》是高教社把约稿策划成组织我与几位学界朋友在大草原骑马喝酒的采风会,在酒酣耳热之际向我们约稿,其后过了大半年我未动手,该书责编天天电话逼稿,无奈,我昏天黑地在三四个月内写出的;《明代美学》则是在导师叶朗先生持续严厉鞭策下以近一年时间写出的。 您怎么看待当下中国学界的课题热、项目热? 肖鹰:我既不是专著型的学者,也不是课题型学者。我唯一承担的国家课题《意境与现代人生》,2004年夏立项,规定应三年结项,直拖到2012年冬,我才在学校文科处紧急督促下凑成了结项成果材料——差点被撤项。有关方面反馈消息说:该课题成果内容不错,本可评“优秀”,但成果提交严重逾期,就不评等级了。 现在做文科教授,自然是以获得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为标杆。名利所趋,我也偶有念头要拼搏一下“重大”,但因为自身肌力乏健,终于是“只有心动没有行动”。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现在而今,于我这般人,自然是食鱼方便,方便而行,我就安心做读书写文章的“吃鱼教授”了。鱼者,余也。 什么书改变了您的人生,您读这本书的时候多大,它改变了什么? 肖鹰:直接改变我人生,并且决定我今天成为一个美学家的一本书,是《朱光潜美学文学论文选》。这本书1980年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当时我是北大哲学系大一新生,刚满十八岁。一位室友从图书馆借到这本书,我见到这本书就抓过来看,一看就放不下手,连续几天夜以继日地阅读,读到赞赏、共鸣处,就情不自禁地用钢笔标划。这本书是崭新的,我划了数十页,归还图书馆,被罚了数倍于书价的款。朱光潜先生这本书,非常及时地让我知道哲学学科中有美学分支,而且引导我热爱这个未知的领域。 我高考是云南省两位并列文科状元之一,但被“划拨”到哲学系。因为自少年时代就怀抱作家梦,我入学后大半学期一直试图转入中文系。然而,读到《朱光潜美学文学论文选》,我放弃了作家梦,投身美学。这次划书罚款,是我人生非常得意的一笔! 当时学校图书馆管理哲学类图书的老师,是一位与我母亲年龄相仿的齐姓女老师。办完罚款手续,她非常惋惜地说:“你看,你尽为你妈添麻烦!”我得意地回答说:“我妈要知道为什么被罚款,一定为我自豪!” 现在沉痛惋惜的是,当时为了少罚款,没有把这本书“收藏”下来——如果宣称丢失,罚款还得翻倍。当然,贫穷限制想象,当时的我确实不可能产生“收藏”这本书的意识。 假设正在策划一场宴会,可以邀请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您会邀请谁? 肖鹰:荷马、庄子、陶渊明、莎士比亚、曹雪芹、康德、歌德、尼采、鲁迅、海德格尔,十人一桌。我在桌边侍酒。 如果您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肖鹰:《诗经》《神曲》《莎士比亚全集》。 如果您可以成为任意文学作品中的主角,您想变成谁? 肖鹰:不是我想变成谁,我只能变成贾宝玉。林黛玉初见贾宝玉,曹雪芹以诗描述众人眼中的贾宝玉是:“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若狂。”我感觉自己天性难改的也是有点“无故傻狂”。(主持:宋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