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思想与宋儒的“内圣”和“外王” 作者:李存山 来源:《哲学研究》2019年12期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庚子闰四月十五日庚辰 耶稣2020年6月6日 摘要:唐宋时期的“《孟子》升格运动”,尤其是《孟子》被列入“四书”,具有了“经”的地位,这与宋代理学的兴起有着决定性的关系。从一定意义上说,孟子思想是宋代理学的思想中坚,宋儒的“内圣”和“外王”都与孟子思想有着密切的关系。本文从三个方面对此予以说明:一、性善论与理学家的判教;二、工夫论与高尚的道德境界;三、民本思想与“格君心之非”。 关键词:孟子 宋儒 理学 内圣外王 孟子思想在先秦和汉唐的儒学史上都具有重要的地位,而唐宋时期更有“《孟子》的升格运动”,尤其是《孟子》被列入“四书”,具有了“经”的地位。无论是“四书”还是“十三经”,《孟子》之“经”的地位都已不可动摇。这其中的原因,当然与宋代理学的兴起有着决定性的关系。从一定意义上说,孟子思想是宋代理学的思想中坚,宋儒的“内圣”和“外王”都与孟子思想有着密切的关系。 一、性善论与理学家的判教 在先秦儒家中,孟子最鲜明地持性善论观点。在孟子之后,有荀子的性恶论。在秦以后的儒家中,有扬雄的“性善恶混”说,而由汉至唐占据人性论主流观点的是自董仲舒开其端的“性三品”说。唐代韩愈叙述儒家的“道统”,有谓“轲之死,不得其传焉”(《韩昌黎文集·原道》)。这在宋代理学家看来,之所以“轲之死,不得其传焉”,在一个重要意义上就是孟子之后,其性善论不传。而理学家的一个重要理论建构就是接续孟子,重建儒家的性善论。 韩愈有谓“孟氏,醇乎醇者也;荀与扬,大醇而小疵”(《韩昌黎文集·读荀子》)。这在理学家看来,荀子与扬雄等儒者绝说不上是“大醇”。如程颐批评韩说云: 荀卿才高,其过多。杨雄才短,其过少。韩子称其“大醇”,非也。若二子,可谓大驳矣。(《程氏遗书》卷十八) 荀子极偏驳,只一句“性恶”,大本已失。杨子虽少过,然已自不识性,更说甚道?(《程氏遗书》卷十九) 杨子,无自得者也,故其言蔓衍而不断,优游而不决。其论性则曰:“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荀子,悖圣人者也,故列孟子于“十二子”,而谓人之性恶。性果恶邪?圣人何能反其性以至于斯耶?(《程氏遗书》卷二十五) 在程颐看来,荀子既然讲“性恶”,那就是“极偏驳”,“大本已失”。因为“性即理也”(《程氏遗书》卷二十二上),“道即性也”(《程氏遗书》卷一),所以扬雄讲“人之性也善恶混”,就是“不识性”,而“不识性”也就无所谓知“道”或“理”。由此而判断,荀子、扬雄就不是“小疵”,而是“大驳”。 孟子在与告子辩论时,告子有“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和“性犹湍水,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之说(《孟子·告子上》)。程颐判断此两说:“‘杞柳',荀子之说也。‘湍水',杨子之说也。”(《程氏遗书》卷二十五)依此判断,荀子、扬雄就是儒家的“告子”,当然就说不上是“大醇而小疵”了。 在汉儒中,二程评价较高的有三人,即: 汉儒近似者三人:董仲舒、大毛公、杨雄。(《程氏遗书》卷三) 自汉以来,惟有三人近儒者气象:大毛公、董仲舒、杨雄。(《程氏遗书》卷十八) 汉儒如毛苌、董仲舒,最得圣贤之意,然见道不甚分明。下此,即至杨雄,规模窄狭。道即性也。言性已错,更何所得?(《程氏遗书》卷一) 在这里,虽然说“毛苌、董仲舒,最得圣贤之意”,但又谓“见道不甚分明”。而扬雄“言性已错,更何所得”。之所以说毛苌、董仲舒“见道不甚分明”,当也是因其“言性已错”。 在唐儒中,二程评价较高的是韩愈,如说:“韩愈亦近世豪杰之士。如《原道》中言语虽有病,然自孟子而后,能将许大见识寻求者,才见此人。”(同上)但韩愈论性,与扬雄一样,都只是“说着才也”(《程氏遗书》卷十九)。“性出于天,才出于气”,“性无不善,才有善不善,杨雄、韩愈皆说着才”(同上)。如果说韩愈论性,等价于扬雄,那么韩愈就也是“言性已错,更何所得”,“自不识性,更说甚道”。 总之,在孟子之后,荀子、毛苌、董仲舒、扬雄、韩愈等杰出儒者,都是“言性已错”,轻者说这是“见道不甚分明”,重者说就是“极偏驳”或“大驳”了。程颐在《明道先生墓表》中说:“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程氏文集》卷十一)这在文字上颇近似于韩愈在《原道》中所说的“轲之死,不得其传焉”,但其意义有很大的不同:韩愈把自己接续儒家道统的意思隐含在其文字中,而程颐则明言“(明道)先生生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志将以斯道觉斯民”;韩愈所谓“轲之死,不得其传”的内容比较宽泛,而程颐所谓“圣人之学不传”主要集中在性善论不传。 二程说:“孟子有大功于世,以其言性善也。”(朱熹《孟子集注·孟子序说》引程子曰)“孟子所以独出诸儒者,以能明性也。”(《程氏遗书》卷十八)“不知性善,不可以言学。”(《程氏粹言》卷二)二程对性善论如此的重视,故其对“圣学”之传与不传的判教,实是以性善论为中心,而性善论亦可谓宋代理学的思想中坚。 孔子论性有“性相近,习相远”之说,而孟子则讲“人性之善”,二程对此两说之不同的分析是: “性相近也”,生质之性。(《程氏遗书》卷八) “‘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性一也,何以言相近?”曰:“此只是言气质之性”……“凡言性处,须看他立意如何。且如言人性善,性之本也;生之谓性,论其所禀也。孔子言性相近,若论其本,岂可言相近?只论其所禀也。”(《程氏遗书》卷十八) “性相近也”,此言所禀之性,不是言性之本。孟子所言,便正言性之本。(《程氏遗书》卷十九) 在这里,孔子所言“性相近”是讲“气质之性”,孟子所言“人性之善”是讲“性之本”,即“本然之性”,也就是“性即理也”的性。宋代理学家在人性论上的重要理论建构,就是在孟子性善论的基础上提出了“本然之性”(又称“天地之性”或“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的两性之说。关于两性之关系,二程有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程氏遗书》卷六)后来朱熹对此疏释说:“气质之性只是此性堕在气质之中,故随气质而自为一性……向使元无本然之性,则此气质之性又从何处得来耶?”(《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八《答徐子融》) 朱熹曾论及孟子之后儒家人性论的发展: 孟子既没,学失其传,吾儒之言性者漫不省此,而支离穿凿之说满天下……及周子出,始复推太极阴阳五行之说,以明人物之生,其性则同,而气质之所从来,其变化错揉有如此之不齐者。至于程子则又始明性之为理,而与张子皆有气质之说。然后性之为善者,无害于气质之有不善;气质之不善者,终亦不能乱性之必为善也。此其有功于圣门而惠于后学也厚矣。(《孟子或问》卷十一) 朱熹以周敦颐、二程、张载为“伊洛渊源”的谱系。在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中有云:“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朱熹对此的解释是:“盖五行异质,四时异气,而皆不能外乎阴阳;阴阳异位,动静异时,而皆不能离乎太极。至于所以为太极者,又初无声臭之可言,是性之本体然也。天下岂有性外之物哉!然五行之生,随其气质而所禀不同,所谓‘各一其性'也。‘各一其性',则浑然太极之全体,无不各具于一物之中,而性之无所不在,又可见矣。”(《太极图说解》)朱熹把“太极”解释为“性之本体”,此即二程的“性即理也”的思想,而“随其气质而所禀不同,所谓‘各一其性'”就是讲“气质之性”。二程“始明性之为理”,二程与张载又“皆有气质之说”(张载《正蒙·诚明》有云:“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只有既讲“本然之性”,又讲“气质之性”,儒家的人性论始“备”,因此,“其有功于圣门而惠于后学也厚矣”。这就是宋代理学家在孟子性善论的基础上而作出的重要发展。至于朱熹说“浑然太极之全体,无不各具于一物之中,而性之无所不在”,这就是宋代理学家受佛教“真如”本体思维和“无情有性”说的影响,从孟子的性善论发展到“凡物莫不有是性”的泛性善论。(参见李存山,2007年) 依据“本然之性”和“气质之性”的思想,朱熹注解《四书》中的人性论。如孔子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朱熹注:“此所谓性,兼气质而言者也。气质之性,固有美恶之不同矣。然以其初而言,则皆不甚相远也。但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于是始相远耳。”又引程子曰:“此言气质之性,非言性之本也。若言其本,则性即是理,理无不善,孟子之言性善是也。何相近之有哉?”(《论语集注·阳货》)《大学》的“三纲领”之首是“明明德”,朱熹注:“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昬;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大学章句》)《中庸》首章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朱熹注:“性,即理也。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中庸章句》)观此可知,因确立了性善论的思想,又有了“本然之性”和“气质之性”之说,遂使《四书》中的人性论得以相互贯通而成为一体,在此意义上亦可谓性善论是《四书》思想体系的中坚。 二、工夫论与高尚的道德境界 朱熹《孟子集注·孟子序说》引程子曰:“孟子性善、养气之论,皆前圣所未发。”“性善”是儒家的人性论,而“养气”则属于儒家的工夫论。在孟子的思想中,性善论与工夫论是密切结合在一起的,如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在讲心、性、天的关系中,蕴含了孟子的性善论思想,而“尽心知性”“存心养性”“修身以俟之”等等是讲道德修身的工夫论。 程颐说:“孟子有功于圣人,不可胜言。如仲尼只说一个‘仁'字,孟子开口便说‘仁义'。仲尼只说一个‘志',孟子便说许多‘养气'出来。只此二字,其功甚多。“(《程氏遗书》卷十八)在《论语》所记孔子的思想中,“仁”与“义”是分说的;而在孟子的思想中,始有“仁义礼智”四德的排列,在四德中“仁义”居于统率的地位,如孟子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孟子·告子上》)“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孟子·离娄上》) 孔子讲“志”,如说:“苟志于仁矣,无恶也。”(《论语·里仁》)“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同上)“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子罕》)“志”是“心之所之”,是一个人的内心志向,是他人所不可侵夺的独立意志。对于儒家来说,“志”就是人生对仁道的价值取向,就是坚定不移的道德信念。孟子继承孔子的思想,认为“士”阶层的一个根本精神就是“尚志”:“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曰:‘何谓尚志?'曰:‘仁义而已矣……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孟子·尽心上》) 孟子有“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之说,认为“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由此,孟子提出: 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矣。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孟子·公孙丑上》) 孟子的“浩然之气”是经过道德修养的工夫,即“配义与道”,“直养而无害”,“集义所生”,从而形成的一种“志”与“气”相统一、内与外相贯通、“塞于天地之间”“上下与天地同流”“万物皆备于我”(《孟子·尽心上》)的高尚的道德境界。 程颐对此评论说: 孟子“养气”一篇,诸君宜潜心玩索,须是实识得方可。勿忘勿助长,只是养气之法。如不识,怎生养?有物始言养,无物又养个甚么?“浩然之气”须见是一个物。如颜子言“如有所立卓尔”,孟子言“跃如也”。“卓尔”“跃如”分明见得方可。(《程氏遗书》卷十八) 程颐所言之意,是说先要有一个“见得”或“识得”的高尚道德志向或情怀,然后才能依“勿忘勿助”的养气之法,朝此方向持续不断地精进不已。这可以说是更强调“尚志”的重要,而“尚志”也就是要确立一个高尚的“居仁由义”的价值取向。 孔子在回答何以为“君子”时,先说“修己以敬”,然后说“修己以安人”,进而说“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论语·宪问》)。这就是以“修己”或“修身”为本而达至“内圣”与“外王”的统一。《大学》讲“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大学》的“八条目”,朱熹《大学章句》谓“正心以上,皆所以修身也;齐家以下,则举此而措之耳”)。《大学》与《中庸》又都有“慎其独”之说。孟子在修身方面,是在性善论的基础上提出了“尽心知性”“存心养性”“修身以俟之”“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等等,这些都成为宋代理学家的工夫论的重要内容。(参见王正主编) 在道德境界方面,孟子的“尽心”说极大地开阔了理学家对于“心”的理解。如二程说:“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程氏遗书》卷二上)“尝喻以心知天……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当处便认取,更不可外求。”(同上)“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同上)“若夫至仁,则天地为一身,而天地之间,品物万形为四肢百体。夫人岂有视四肢百体而不爱者哉?圣人,仁之至也,独能体是心而已……”(《程氏遗书》卷四)张载也说:“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孟子谓尽心则知性知天以此。”(《正蒙·大心》)张载所作的《西铭》,得到二程的高度肯定,谓其“备言此(仁)体”,“仁孝之理备于此”(《程氏遗书》卷二上)。《西铭》中所谓“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显然有取于孟子所说的“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而“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实亦相当于孟子所说的“仁民而爱物”。 陆九渊说:其学“因读《孟子》而自得之”(《陆九渊集》卷三十五《语录下》)。他引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认为“此吾之本心也。所谓安宅、正路者,此也;所谓广居、正位、大道者,此也”(《陆九渊集》卷一《与曾宅之》)。又谓:“《孟子》云:‘尽其心者知其性,知其性则知天矣。'心只是一个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载圣贤之心,下而千百载复有一圣贤,其心亦只如此。心之体甚大,若能尽我之心,便与天同。”(《陆九渊集》卷三十五《语录下》)的确,陆九渊之学源于《孟子》,他所用的许多词汇也是有取于《孟子》。他所谓“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内事,是己分内事。己分内事,是宇宙内事”(《陆九渊集》卷二十二《杂著》)等等,实也是孟子“尽心”之说和“万物皆备于我”思想的发扬光大。 孟子说:“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上》)又云:“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同上)孟子在这里所讲的“乐”是继承了“孔颜之乐”,如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这种“乐”是把仁义道德作为人生最高价值取向的内心自足之“乐”,它可称为“道义之乐”。因为这种“乐”是道义的,所以它又内在地包含着对社会的忧患意识和责任担当精神。 在宋儒中最先表达“孔颜之乐”这种价值取向的是范仲淹,他在《睢阳学舍抒怀》中说:“瓢思颜子心还乐,琴遇锺君恨即销。”(《范文正公集》卷三)其晚年,“子弟以公有退志,乘间请治第洛阳,树园圃,以为逸老之地”,范仲淹说:“人苟有道义之乐,形骸可外,况居室乎!”(《范文正公集·年谱》)“瓢思颜子心还乐”是一种“内圣”的情怀,而“琴遇锺君恨即销”则是一种“外王”的旨向。后者在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中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与这种忧乐精神相一致的是周敦颐在《通书·志学》中所说“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二程早年受学于周敦颐,“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程氏遗书》卷二上)。周敦颐所说的“志伊尹之志”,相当于范仲淹所说的“琴遇锺君恨即销”,是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宋儒所追求的“天下之乐”,源于孟子所说的“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孟子·梁惠王下》)。这种“乐”是儒家所追求的社会大众的“德福一致”的乐。(参见李存山,2008年) 孔子对颜渊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论语·述而》)孟子继承这种“用行舍藏”的精神,他说:“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已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他又说:“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孟子所谓“大丈夫”就是涵养“浩然之气”、挺立道德尊严的伟大人格,而其“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精神,在宋儒中就表述为儒者的“出处进退之道”(参见朱熹、吕祖谦编《近思录》卷七)。程颐在被宋哲宗罢免崇政殿说书之后,屡上《乞归田里状》《乞致仕状》《再辞免表》等等,义正辞严地申明“道合则从,不合则去,儒者进退之大节”,“惟今日冒死,为陛下陈儒者进退之道,为臣去就之义”(《程氏文集》卷六),这就是在君权“政统”下力求保持儒家“道统”的相对独立性和儒者“以身任道”高尚人格的尊严。后世将此看得最重的是王夫之,他说:“浮屠氏以生死为大事。生死者,一屈一伸之数,天之化,人无得而与焉,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而可矣,恶足以当大事哉?君子之大事,在仕与隐。仕隐者,君子之生死也”(《宋论》卷十四) 三、民本思想与“格君心之非” 儒家的民本思想源远流长。在《尚书·皋陶谟》中就有“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威自我民明威”,在《尚书·泰誓》中也有“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孔子主张“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论语·尧曰》)。孔子述尧、舜、禹之间的禅让,谓:“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厥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同上)。从“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看,孔子是把四海之民的是否富足作为决定儒家“道统”是否延续的一个重要因素。孟子把儒家的民本思想发扬光大,鲜明地提出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如果说性善论、工夫论主要指向了儒家所追求的“内圣”,那么民本思想则主要指向了儒家所追求的“外王”。 在性善论、民本思想的基础上,孟子提出了“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孟子·公孙丑上》)的仁政思想。孟子的仁政思想首先主张“制民之产”,正经界,立井田,使民“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在使人民的物质生活得到保障的前提下,“然后驱而之善”,“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孟子·梁惠王上》),从而达到社会的美好风俗和普遍道德和谐。仁政的实施有赖于“仁者在位”,尤其是君主出以仁心的“发政施仁”。如果君心不正,就需要“君有大过则谏”,这有两种情况:对于“贵戚之卿”来说,“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对于“异姓之卿”来说,“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孟子·万章下》)。除此两种情况外,孟子还特别提出:“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孟子·离娄上》)孟子的这些思想对宋儒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范仲淹主持的庆历新政,是以整饬吏治为首要,以改革科举、兴办学校、砥砺士风、培养人才为本源,兼及军事和经济等领域。(参见李存山,2006年)而整饬吏治也就是“固邦本者,在乎举县令,择郡守,以救民之弊也”(《范文正公集》卷八《上执政书》),这里的“邦本”就是“民惟邦本”,改革的目的是“救民之弊也”。庆历新政的改革科举、兴办学校、砥砺士风、培养人才,是要改变当时“学者忽其本,仕者浮于职,节义为空言,功名思苟得”(《范文正公集》卷一《四民诗》)的不良士风和官风,培养一批新的人才,他们既有高尚的道德境界(所谓“内圣”),又有勤政爱民、克尽职守的责任担当(所谓“外王”),以取代那些不合格的官员,这也是为了“救民之弊也”。 “庆历之际,学统四起。”(《宋元学案·序录》)在庆历之后的宋儒面貌确实焕然一新,而宋代的理学家是宋儒中的杰出代表。如周敦颐在《通书》中明确表达了“志伊尹之志,学颜子之学”的价值取向,其“人品甚髙,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为政精密严恕,务尽道理”,“以名节自砥砺”,“雅志林壑,不卑小官”,“廉于取名而锐于求志,薄于徼福而厚于得民”,曾于庐山之麓,筑室溪上,名濓溪学堂,语其友曰:“可仕可止,古人无所必。束发为学,将有以设施,可泽于斯民,必不得已,止未晩也”(《周元公集》卷四《濂溪先生行实》)。 又如程颢,“自十五六时,闻汝南周茂叔论道,遂厌科举之业,慨然有求道之志”,此后“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而后得之”(《程氏文集》卷十一《明道先生行状》)。他重视心性之学,而不失“外王”之旨。他在地方任官时,“凡坐处皆书‘视民如伤'四字,常曰:‘颢常愧此四字'”(《程氏外书》卷十二)。程颐作《明道先生行状》记载:“先生为令,视民如子……在邑三年,百姓爱之如父母,去之日,哭声振野。”“先生为治,专尚宽厚,以教化为先,虽若甚迂,而民实风动。”“先生所为纲条法度,人可效而为也;至其道之而从,动之而和,不求物而物应,未施信而民信,则人不可及也。”(《程氏文集》卷十一) 再如程颐,在他的《上仁宗皇帝书》中自陈:“所谓不私其身,应时而作者,诸葛亮及臣是也。亮感先主三顾之义,闵生民涂炭之苦,思致天下于三代,义不得自安而作也。如臣者,生逢圣明之主,而天下有危乱之虞,义岂可苟善其身,而不以一言悟陛下哉?故曰出处无常,惟义所在。”他把宋朝当时所潜在的危机描述为“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然后引《尚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指出:“窃惟固本之道,在于安民;安民之道,在于足衣食。今天下民力匮竭,衣食不足,春耕而播,延息以待,一岁失望,便须流亡。以此而言,本未得为固也。”因此,他主张改革,依孟子“天下未治者,诚由有仁心而无仁政”的思想,希望宋仁宗“发政施仁”,“行先王之道”(《程氏文集》卷五)。 张载在《经学理窟·诗书》中说: 《书》称天应如影响,其祸福果然否?大抵天道不可得而见,惟占之于民,人所悦则天必悦之,所恶则天必恶之,只为人心至公也,至众也。民虽至愚无知,惟于私己然后昏而不明,至于事不干碍处则自是公明。大抵众所向者必是理也,理则天道存焉。故欲知天者,占之于人可也。 继上古以来,儒家是把“天”作为最高范畴(孔子所谓“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见《论语·泰伯》),而“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故而“天民一致”又是儒家当然的义理。张载明确提出“大抵天道不可得而见,惟占之于民”,“欲知天者,占之于人可也”,这是宋儒把天道论与民本思想统一在一起的一个精辟论述。 宋神宗熙宁年间,二程、张载等与王安石变法的“以理财为急务”产生分歧。程、张都主张从根本上解决民生疾苦的问题,于是提出“复井田”的措施。程顥在《论十事札子》中说: 天生蒸民,立之君使司牧之,必制其恒产,使之厚生,则经界不可不正,井地不可不均,此为治之大本也。唐尚能有口分授田之制,今则荡然无法,富者跨州县而莫之止,贫者流离饿殍而莫之恤。幸民虽多,而衣食不足者,盖无纪极。生齿日益繁,而不为之制,则衣食日蹙,转死日多,此乃治乱之机也,岂可不渐图其制之之道哉?(《程氏文集》卷一) 吕大临在《横渠先生行状》中记载:“先生慨然有意三代之治……论治人先务,未始不以经界为急……尝曰:仁政必自经界始。贫富不均,教养无法,虽欲言治,皆苟而已。”(《张载集·附录》)熙宁二年,宋神宗召见张载,“问治道”,张载说:“为政不法三代者,终苟道也”(《宋史·张载传》)。二程和张载的复井田主张不被宋神宗和王安石所取,宋神宗说“如此即致乱之道”,王安石也认为“其势固不可行,纵可行,亦未为利”(《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一三)。 熙宁九年,张载应诏入朝,路过洛阳时与二程论学,他们所讨论的“治体”仍是以恢复井田制为先。张载说:“必先正经界,经界不正,则法终不定。”程颢说:“井田今取民田使贫富均,则愿者众,不愿者寡。”程颐说:“议法既大备,却在所以行之之道。”张载说:“岂敢!某止欲成书,庶有取之者。”程颐说:“不行于当时,行于后世,一也。”(《程氏遗书》卷十)在张载看来,“井田至易行,但朝廷出一令,可以不笞一人而定”,但复井田又必须有两个条件,即“人主能行井田者,须有仁心,又更强明果敢及宰相之有才者”(《经学理窟·周礼》)。若无君主的“仁心”,则井田不可复,只好寄希望“行于后世”。 此后,朱熹说:“封建井田,乃圣王之制,公天下之法,岂敢以为不然!但在今日恐难下手。设使强做得成,亦恐意外别生弊病,反不如前,则难收拾耳”(《朱子语类》卷一○八)。朱熹从较现实的眼光看到井田不可复,但他主张“宜以口数占田,为立科限,民得耕种,不得买卖,以赡贫弱,以防兼并”(《朱文公文集》卷六十八《井田类说》)。 熙宁变法之前,程、张寄希望于君主的“正志先立”;但熙宁变法之后,程、张对君主自身的“立志”已感到失望。因此,他们提出了以“格君心之非”为治世的“大根本”。张载在《答范巽之书》中说: 朝廷以道学、政术为二事,此正自古之可忧者……人不足与适,政不足以间,能使吾君爱天下之人如赤子,则治德必日进,人之进者必良士,帝王之道不必改途而成,学与政不殊心而得矣。(《张载集·文集佚存》) 这段话中的“人不足与适,政不足以间”,显然是出于《孟子》,而孟子接此说的就是“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二程把此意挑明了,故说: 治道亦有从本而言,亦有从用而言。从本而言,惟从格君心之非,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若从事而言,不救则已,若须救之,必须变。大变则大益,小变则小益。(《程氏遗书》卷十五) 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天下之治乱系乎人君仁不仁耳……夫政事之失、用人之非,知者能更之,直者能谏之。然非心存焉,则一事之失,救而正之,后之失者,将不胜救矣。格其非心,使无不正,非大人其孰能之?(《程氏外书》卷六) 此后,朱熹论“治道”说: 天下事有大根本,有小根本。正君心是大根本。其余万事各有一根本,如理财以养民为本,治兵以择将为本。(《朱子语类》卷一○八) 熹常谓天下万事有大根本,而每事之中又各有要切处。所谓大根本者,固无出于人主之心术;而所谓要切处者,则必大本既立,然后可推而见也……此古之欲平天下者,所以汲汲于正心诚意,以立其本也。(《朱文公文集》卷二十五《答张敬夫》) 朱熹在淳熙十五年(1188)奉诏面奏,同年他在给陆九渊的信中说:“熹两年冗扰,无补公私,第深愧歉。不谓今者又蒙收召……所恨上恩深厚,无路报塞,死有余憾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六《答陆子敬》五)。陆九渊在回信中说:“吾人进退,自有大义,岂直避嫌畏讥而已哉!……孟子曰:‘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所谓行之者,行其所学以格君心之非,引其君于当道,与其君论道经邦,燮理阴阳,使斯道达乎天下也。”(《陆九渊集》卷二《与朱元晦》二)可见,陆九渊对于“格君心之非”也是予以赞同和鼓励的。但是实际上,君心并非理学家所能“格”,后来朱熹又在给陆九渊的信中说:“三年有半之间,消长之势,又未可以预料,流行坎止,亦非人力所能为也”(《陆九渊集》卷三十六《年谱》)。 宋代的理学家除了追求“内圣”外,也本有“外王”的取向。他们的民本思想、“复井田”的主张和“格君心之非”之说,都是继承了孟子的思想。陆九渊说: 孟子在当时所陈者皆尧舜之道,勉其君修德行仁,劝之以闲暇之时明其政刑。自谓以齐王犹反手耳。使孟子得用,必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其朝,耕者皆欲耕于其野,商贾皆欲藏于其市,行旅皆欲出于其涂,天下之民尽归之,则无敌于天下矣。此理甚明,效可必至。当时之君,狥俗自安,不能听用其说,乃反谓之迂阔,可谓不明之甚也。(《陆九渊集》卷二十二《杂著》) 在陆九渊看来,孟子所陈的“治道”在当时本可以“效可必至”,但它之所以没有得到施行,是因为“当时之君,狥俗自安,不能听用其说”。同样,理学家之所以“内圣强而外王弱”,实也是因为受到了君主政治之历史局限的障碍,这是我们现在需要反思的。如果以宋明理学只是讲“心性之学”为名,而欲返回汉代的“政治儒学”,那么,这只是思想文化的一种逆行,而不是经过反思的顺进。 参考文献 [1]古籍:《程氏外书》《程氏文集》《程氏遗书》《大学章句》《范文正公集》《近思录》《经学理窟》《韩昌黎文集》《陆九渊集》《论语》《论语集注》《孟子》《孟子或问》《尚书》《宋史》《宋元学案》《太极图说》《通书》《续资治通鉴长编》《张载集》《正蒙》《中庸章句》《周元公集》《朱文公文集》《朱子语类》等。 [2]李存山,2006年:《范仲淹与宋学精神》,载《中国儒学》第一辑,商务印书馆。 2007年:《从性善论到泛性善论》,载《儒教文化研究》第七辑,韩国成钧馆大学校出版部。 2008年:《儒家的“乐”与“忧”》,载《中国儒学》第三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3]王正主编,2018年:《儒家工夫论》,华文出版社。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