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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九辩》与欧阳修《秋声赋》比较:面对秋光的不同人生态度——古典诗文比较之九

http://www.newdu.com 2017-11-24 国学网 陈友冰 参加讨论

    中国古典诗文中对秋的感受,基本上有这样三种类型:一种认为秋天是美好的,风霜高洁,硕果累累,是个金色的收获季节。白居易的《忆江南》:“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王安石的《桂枝香》:“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就属这种类型。第二种正好相反,认为秋天是个衰瑟的季节,充满了人生的伤感,如李清照那首著名的《声声慢》:“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还有《红楼梦》中那首《秋窗风雨夕》:“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住,那堪风雨助凄凉”。第三种则是既看到秋的衰瑟、人生的易老,但又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旷达和超越。如潘岳的《秋兴赋》,既“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又“悟时岁之遒尽兮,慨俛首而自省”,“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历代抒发秋日感慨的诗文中,宋玉的《九辩》和欧阳修的《秋声赋》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和地位。宋玉的《九辩》是悲秋之文的源头,欧阳修的《秋声赋》不仅开散体赋之先河,而且其中流露的情感和阐释的人生哲理也能给人深深的启迪。从所抒发的情感类型来看,两文虽皆没有超出上述的范围,但在格调、结构语言及表达方式上,皆有其杰特之处。因此,把它们放在一起加以比较,看看它们是如何从不同的山道攀上悲秋诗高峰的,这无论是从加深对这两个名篇的理解,还是作为今日创作的借鉴,都不无帮助。
    
    宋玉的《九辩》和欧阳修的《秋声赋》虽然都是悲秋,但两文的感情基调并不相同,围绕主旨的情感线索也有很大的区别。
    欧阳修的《秋声赋》写于嘉祐四年(1059)秋,时年五十三岁。从至和元年(1054)起,欧阳修在仕途上进入平坦的顺境,几乎年年都有升迁:当年八月,由同州知州迁为翰林学士,不久又兼史馆修撰;嘉祐元年,改判太常寺兼礼仪事,摄太尉事,不久又加轻车都尉,进封乐安郡开国侯,加食邑五百户;嘉祐二年转谏议大夫摄礼部侍郎,后又兼判尚书礼部,十二月又权判三班院;嘉祐三年,再兼龙图阁学士、侍读学士,权知开封府;嘉祐四年,转给事中,同提举在京诸司库务。十月,摄侍中行事,加护军,食实封二百户。特别是嘉祐二年、四年欧阳修两次知贡举,主持进士试,为实现其选拔人才和推行其文学主张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欧阳修在北宋诗文革新运动中的领袖地位,亦从此奠定。但就象登山一样,一个人在登山的途中可能会不畏崎岖、勇往直前,但到了山巅以后,就会有一种失落和疲惫感。而且庆历新政的失败,无论是对他的社会理想还是个人生活都产生了极大影响。庆历五年二月,改革派的代表人物范仲淹、富弼、韩琦、杜衍等相继被罢免,保守派代表人物吕夷简重新执政,欧阳修因上表抗争而遭政敌嫉恨[①],更可恶的是,政敌们是通过所谓“甥女张氏案”来诬陷欧的人格,达到他们在政治打击中所达不到的目的。欧阳修有个妹妹嫁张龟正,张去世后,其妹携张前妻所生的孤女来投靠欧阳修。其孤女长大后,嫁给了欧阳修的远房侄儿欧阳晟,张氏女后来与欧阳晟的男仆陈谏私通。事发后,审理此案的权知开封府事杨日严为了讨好政要,竟指使办案人员在张氏供词中牵连欧阳修,从而诬陷欧阳修与张氏也有暧昧关系。由于缺乏证据,加上监勘者天良未泯,所以尽管杨日严与朝廷政要联合施压,审勘者三易其人,诬陷阴谋终未得逞。就这样,当局仍以用张氏资财买田这一“卷既弗明,辩无所验”[②]的无据之断将欧阳修削官降职,贬为滁州太守。此时欧阳修方三十九岁,但从他到滁州的第二年写的《醉翁亭记》来看,不但已是“苍颜白发,颓乎其间”幡然一老翁,而且自称“醉翁”,声称要“醉中遗万物,岂复记吾年”[③],心态上也近乎老年了,可见此事对他身心打击之大,甚至使他的人生志向也发生了变化。就在这一年夏,他有封给同道者尹洙的信,说了他此时思想的变化:“修往时意锐,性本真率。近年经人事多,于世俗间,渐以耐烦”,并建议尹洙对仇家抱怨,“亦听而行,不需计较曲直”[④]。所以,即使以后的仕途一帆风顺,再也看不到当年那个锐意进取、真率任事的欧阳修了。加上嘉祐以后国势日衰,积弊更重又改革无望,他更产生清心寡欲、知足保和、与世无争的人生态度。所以嘉祐年间,一方面是朝廷对欧阳修不断地加官进爵,另一方面则是欧阳修不断地辞让,恳求能放外任闲居。嘉祐二年,朝廷将他由判太常寺兼礼仪事升为谏议大夫摄礼部侍郎,他却上书要求回家乡附近的洪州任地方官,理由是身体不好:“迫于衰病,眼目昏暗,脚膝行步颇艰”[⑤];嘉祐三年,再升至龙图阁学士、侍读学士,权知开封府,他又连续上书《辞侍读学士剳子》、〈再辞侍读学士状〉、〈辞开封府剳子》请辞,理由除了身体不好外,又加了两条:“讲说经义,博闻疆记,矧复非臣所长”,“臣素以文辞专学,治民临政,既非所长”[⑥];嘉祐四年,转给事中,同提举在京诸司库务,他又两次请辞并三次上奏,要求放外任去洪州任知州。《秋声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成的。赋中由凄切悲凉的秋声写到肃杀寂寥的秋景,由草木经秋而催败零落写到人事忧劳使身心受到戕害,疲惫而衰老,反映作者在大自然规律面前的伤感和无奈。文章至此,与传统的伤秋之文并无多大的差别。但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并没有停留在伤秋叹老这个认识层面上,而是继潘岳的《秋兴赋》后,对秋的本义作进一步探索,对人事来一番自我反省:春生秋实,物过剩而当杀,这是自然之理;况草木无情,与人事无关。“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物欲的无止尽追求,是加速人衰老的主要原因。因而,人不必悲秋、恨秋,怨天尤人,而应当自省。这是作者人生追求的转向,也是作者生命意识的升华。再加上精彩的阐释和精美的结构,从而使此文超越了同类作品,获得了历代的盛誉。
    由于史料的匮乏,关于宋玉及《九辩》的情况,我们知道得很少。只知道他是战国时期的楚国人,大约与楚辞作家唐勒、景差同时。他出身低微,曾为楚王小臣,遭奸佞谗害而被黜失职,从此穷困潦倒、抑郁终生。宋玉是屈原之后最著名的楚辞作家,椐《汉书。艺文志》记载,有辞赋16篇,今篇目已不可考。萧统的《文选》载有《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问》五篇,但后人多有争议,唯一能确定为宋玉之作的,只有这篇《九辩》。
    《九辩》是借用古代乐调之名来“发愤以抒忧”。作者描写了深秋季节在严霜催逼之下万木凋零的衰瑟景象,反复抒发了在这肃杀凄凉的氛围中失职的惆怅和不平,羁旅的孤独和寂寞,美人迟暮的叹谓和报国无门的愤慨。此诗的杰特之处在于:它把草木在严霜催逼之下的凋零,与人生的失意、美人的迟暮联系了起来,使草木之秋与人生之秋融而为一,借悲秋以悲己,这在中国辞赋史上是个独创,他对潘岳的《秋兴赋》、傅亮的《感物赋》、沈约的《愍衰草赋》、庾信的《伤心赋》乃至欧阳修的《秋声赋》都有直接的启发和影响。“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我师”,杜甫这两句诗可以说是代表了历代文人对其悲秋之作的推崇。
    宋玉的《九辩》虽是历代伤秋之作的源头,但后来者亦可居上。欧阳修的《秋声赋》在题旨上明显不同于《九辩》:欧阳修的人生伤感是他达到事业顶峰后反省,也是他人生追求的转向——由追逐世俗的功名转为知足保和、清心寡欲,更是他对生命价值的彻悟:人的衰老是由于忧劳——“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是由于人们费心费力去思虑那些实际上达不到的目标——“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这是由自身的欲望所造成的,与季节时令无关,“亦何恨乎秋声”!在情感线索上,欧文是由伤感到思索到彻悟,最后得出个秋声与人事无关的结论,不必去伤秋、恨秋。宋玉的伤感则是在追求的过程中求而不得所造成的:他想得到楚王的重用,却因小人挑拨而关梁不通;他想占据要津做一番事业,但却贫士失职廓落无依;他想坚守志向独善其身,但昏暗冷酷的现实又总是让他心潮难平。于是,他时而悲愤时而惆怅,时而希冀时而失望,时而怨恨时而迷茫,而且一直沉浸于其中难以自拔。秋的摇落衰瑟只不过是触发他上述情感的契机,加深他忧伤的环境因素,而且秋色与己情一直同调,没有欧文那种反省转折和超越解脱。
    
    两文在结构、语言、表现手法和抒情方式上也各有特色。
    第一、结构上。宋玉的《九辩》分为九章,每章虽各有侧重,但贫士失职、嗟卑伤时这个主旨却在其中不断地被重复,秋天的衰瑟、凋零也不断地加以渲染,呈现出一种回环往复的结构方式。当然,这种往复回环也不是简单的重复或颠倒,而是顺着诗人的思路渐进层深,但始终没有离开上述的主旨:诗的首章由秋气的悲凉起兴,抒发贫士失职、独处无友的深悲。这是点题,也是全诗的基调。第二章上承“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抒写自身的遭遇,发出“专思君”而“君不知”的哀叹。第三章则上承第一章,再次悲秋,伤悼草木在严霜催逼之下的枯朽和凋零;第四章则上承第二章,再次感叹与君主难以遇合。三、四两章虽分别是一、二两章的重复,但其中亦有渐进:第三章在悲秋之中渗入了自己生不逢时的哀愁,自悲自怜之中含有对时世的强烈不满,情感上有所强化;第四章在慨叹与君主难以遇合的同时,也道出了其中的原委——小人的谗陷,使君门九重、关梁不通。从第五章起,抒慨的重心由悲秋兼悲己转为集中抒写己悲,情感的程度和范围也有所加深和拓展。第五章结合自身遭遇,诉说世道昏暗,并由此拓展到世上贤才遇合之难。第六章在继续抒发寻出路而不可得的苦闷的同时,又表白要遵先贤之遗教,宁穷处而守高,决不苟且以求荣。第七章则由自然之秋过度到人生之秋,慨叹自己年岁渐老,事业无成,与前面的一、三两章断而复续。第八章与第七章的手法相同,只不过他承接的是二、四两章,再次痛斥谗人蔽明、昏君误国。最后一章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张和对现实的态度,以欲远去又不忍远去,欲忠君爱国又无法实现自己理想这极度的矛盾结束全篇。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全诗围绕着悲秋和悲己之不遇这个主调,在结构上由悲秋起兴,先是悲秋与悲己相衬相合,逐渐由悲秋过度到悲己。这当中又有反复和回环,并在反复和回环中将要抒发的情感逐渐拓广和加深。其情感线索是:诗人虽欲追求却前途茫茫,虽欲洁身自好却始终机务缠身,虽欲超越却始终未能摆脱,这种情感上的矛盾表现在结构上是往复回环却一脉相承,其中没有转折和情感上的真正超越。
    与宋玉的《九辩》有所不同,欧阳修的《秋声赋》在结构上却有转折和波澜:全文紧扣着一个“声”字,由自然之秋写到人生之秋,有有声之秋写到无声之秋;由对秋的伤感过度到对秋的理性分析,最后产生人生自省——人事忧烦造成了自我衰老,“亦何恨乎秋声”!全文围绕这一情感变化过程分为三层:第一层以多种比喻来描摹凄切悲凉的有声之秋;第二层从“色、容、意、气”四个方面来写秋状,描摹之外又加议论,强调的是秋天肃杀的威力,并从“四时、阴阳、五行、五律”等多种角度来阐释造成秋天肃杀的原因。在情感的悲悯之外已注入理性的分析,为下一层的自省和超越作好了铺垫。第三层则用无情的草木和有情的人类作对比,指出人没有金石之固却有着无穷的忧劳,这是造成人过早衰老的主要原因,与秋声无关。这是文章的主旨所在,在结构上由对有声之秋的悲悯转为对无声之秋的自省,在情感上则是由哀到旷的跨越。线索清晰而沿直线发展,没有《九辩》中的那种反复和回环。
    第二,由于情感的基调不同,两文的表现手法也各别。
    首先,宋玉的《九辩》采用直接抒情和间接抒情两种方式,而以间接抒情为主。全赋除了最后两章是直接痛斥谗人蔽明、昏君误国,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张和表白对现实的态度外,其余皆是用自然之秋来触发和暗示人生之秋:用衰瑟凄凉的秋景来融会他对人生、对社会、对前途、对君王的伤感和失望,用白露严霜对草木的催逼来象征小人的谗毁造成君门九重、津梁难通;用众鸟登栖、凤凰失所来比喻贫士失职、壮志难遂。并且,作者有意采用多种事物形成复喻,来反复抒发自己的情怀,如用美人、芳草、凤凰、骐骥等比喻自身,用凫雁、猛犬、浮云、严霜、白露等来比喻小人或黑暗势力;用关梁不通、后土不干、圆凿方枘、浮云蔽月来比喻君臣难以遇合,以此造成复沓和回环,更好地表达出作者的纷乱思绪和挚着追求。
    欧阳修的《秋声赋》则主要是直接抒情,而且是以感慨、议论的方式直接加以表白。如作者从“色、容、意、气”四个方面描写秋状后,来了段抒情:“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这段抒情,实际上是对上述描写的一个形象说明。紧接之后又是一段议论,从四时、五刑、五音等角度分析秋天为什么肃杀的原因。最后一段对无声之秋的感慨,更是蕴含着对人生的领悟和超脱,与其说是抒情,毋宁说是人生哲理的阐发,使此赋在抒情之中带上思辩的色彩。
    其次,两文的状物方式也不同。宋玉的《九辩》是以细腻而繁复的笔触具体地进行描述。首章开头一句“悲哉秋之为气也”为全赋定下一个伤感的基调,然后围绕这个“悲哉”从物我两个方面来反复细描:“我”是贫士失职、廓落无友、去故就新、登山临水送将归;“物”则细写了燕、蝉、雁、鵾鸡、蟋蟀等虫鸟在萧索秋风中的情态,描绘出极其浓郁的悲秋氛围。以下各章,也是反复细写了秋风、秋雨、秋霜、秋露、秋草、秋月等秋天的自然景象,以此来烘托贫士的去国之悲。特别是第三章,作者从树木的枝、叶、颜色、形体多方面来描绘“白露既下百草”后草木的奄离萎约之状,显得具体而细腻。后来曹植的《赠白马王彪》以秋景衬哀情的手法,尤其是第四章对秋风下寒蝉、归鸟、孤兽的反复细描,完全是受了宋玉这种状物手法的影响。
    欧阳修的《秋声赋》也善状物,只不过他的手法更为多样:既有具体的细描,也有总体的概括;既有直接的描绘,也有间接的比喻;有时将一种抽象的感觉表现得具体可感,有时又将具体的景象提升为论析的抽象。秋声,是作者对秋的一种感觉,或者说是对秋的一种总体印象,秋声究竟什么模样,应当说是很抽象的,但作者却通过直接的描绘和间接的比喻,将抽象的不可捉摸的秋声变得具体可感。“初淅沥以萧索,忽奔腾而砰湃”,“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这是直接的描绘;“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这是间接的比喻。如果说此赋的首段状物是将一种抽象的感觉表现得具体可感,那么第二段则是将具体的景物提升为论析的抽象。秋的气象、秋的色彩是具体可感的,但作者为了要透过表象认识秋的本质,便抛开了秋的具象,而从“色、容、气、意”四个方面来解析秋状:“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将具体的景象提升为论析的抽象,然后再由抽象到具体,细描凄凄切切的秋声带来的草木零落之状;最后又由具体到抽象,用四时、五刑、五音来解释秋气肃杀的原因,使全赋带上思辩的色彩。
    再次,欧阳修的《秋声赋》虚实相生,多用对比之法。
    《秋声赋》中有三种对比:一是无声之秋与有声之秋,即自然之秋与人生之秋的对比。自然之秋是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凄凄切切、呼号愤发,噫嘻悲哉!人生之秋是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二是情感上的前后对比。前面突出的是“悲”,为草木在秋声中的摧败零落之状而伤感;后面则突出“悟”,认识到秋声是“天地之义气,常以萧杀而为心”,“物过剩而当杀”。前面是感性的投入,后面是理性的解脱。三是智者与愚者的对比。《秋声赋》中有两个人物:作者和童仆。读者和论者往往忽略了这个童仆,对作者精心安排的结尾一段也往往仅从结构上欣赏。实际上这是作者有意安排的对比,用作者对秋声的敏感和童仆对秋声的麻木来表现智者的痛苦和这种痛苦不被世人所理解:作者对方来的秋声马上就感觉到不同——“异哉”!要小童立即去查看;小童则麻木而愚钝,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作者经过一番思索,认识到人事与秋声无关,从伤感中解脱出来,当他把自己的领悟向小童解说时,小童则“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这不仅象有的论者所分析的那样使文章显得波俏,也不仅是使文章结尾余味无穷,还应当有内容和情感上的考虑,他是要表明:作者对人生的思考和解脱并不被世人所理解,他的叹息中还有智慧的痛苦和孤独者的伤感。
    《秋声赋》在对比之中还采取了虚实相生之法:无形的秋声是虚,波涛夜惊,风雨骤至,金铁皆鸣,赴敌之兵是实;其凄凄切切、呼号奋发之声是虚,其色、容、气、意的描绘是实;秋是刑官、是兵象、是商音的理解是虚,而“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是实;由盛到衰的人生过程是虚,“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是实。这种虚实相生的写法,使文章不会停留在描述这个层面上,还有理性的解析和概括,加大了文章的深度。
    第三,两文对赋体文学的贡献也各不相同。
    宋玉的《九辩》不仅开悲秋之先河,也是骚体赋向汉代大赋过度的标志。此赋以抒发主观的悲慨为主,句中或句尾带有虚字“兮”,这是骚体的典型特征。况且,痛君主之不明和斥小人之谗毁这个主旨,赋中的部分内容乃至一些段落和句子,与骚体的代表之作——屈原的《离骚》也非常相近。如一、二章中的草木摇落之叹和美人迟暮之悲,与《离骚》中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骐骥、凤凰和燕雀、浮云之连喻也是《离骚》中常用手法;“何时俗之工巧兮,背绳墨而改错”,“尧舜之抗行兮,瞭冥冥而薄天”,“憎愠惀之修美兮”以下四句,与《离骚》则完全相同。但《九辩》在结构、语言风格和描写方法上已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它并不是完全的骚体,而带有后来汉代大赋的某些特征。其题目“九辩”乃借用古乐调之名,全文分为九个部分,这与《离骚》以内容为篇名不同。[⑦]在章法上,则参用了散文的句法,由参差错落而形成峻急之气,描写也更为具体。如第一章的开篇即是散文式的感叹句:“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索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而不是〈离骚〉那种整齐的偶句:“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随后,句子的长短也随意变化,形成一种磊落不平的慷慨之音。正如孙鉱所言:“《九辩》以变屈子文法,加以参差错落而多峻急之气”[⑧]。另外,在描写上,作者具体细致地描写了燕、蝉、雁、鵾鸡、蟋蟀等虫鸟在萧索秋风中的情态,以此来烘托和暗示诗人贫士失职、去故就新之悲,也与屈赋中的景物只取其比喻之义大不相同。相反,倒与汉代大赋的形成标志——枚乘的《七发》相近:在结构上,枚乘的《七发》以吴客与太子讨论病原,陈说奇声、奇味、骑射、游宴、校猎、观涛六事分为七段;在语言上亦多散体,在描述上多铺排。由此可见,《九辩》在赋的发展史上是功不可没的。
    欧阳修的《秋声赋》则是文赋成熟的标志。在赋的发展史上,由骚体而到西汉的大赋,再到东汉的抒情、咏物小赋,继之六朝的骈赋和唐代的律赋。有宋以来,由于“宋人多议论”,所以宋赋进一步向散体化方向发展成为文赋。文赋当然不始于欧阳修,在欧之前,就已有张咏的《声赋》,叶清臣《松江秋泛赋》,宋祁的《僦驴赋》等散体赋。但是,欧阳修的《秋声赋》以他那深邃的思想、出色的文笔后来居上,成为宋代文赋的代表。在语言上,《秋声赋》或骈或散,行文非常自由。而且描写时用骈偶,叙述和议论时用散体,呈现出一定的规律性。在手法上,将描写、叙事、议论、抒情融为一体,使以状物抒情见长的赋体文学带上了未有过的思辩色彩。同时,无论是骈是散,皆不再讲究用韵格律,在声韵上也呈现散体化倾向。日人铃木虎雄评价欧阳修在中国赋史上的地位时说:“自律赋除去排偶、限韵二拘束”,“成文赋开山之功”[⑨]诚不为过。
    
    九辩(选四) 宋玉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索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泬廖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怆恍懭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
    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寞而无声;雁廱癕而南游兮,鵾鸡啁哳而悲鸣。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
    
    悲忧穷蹙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去乡离家兮来远客,超逍遥兮今焉薄?
    专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其奈何!蓄怨兮积思,心烦憺兮忘食事。愿一见兮道余意,君之心兮与余异。车既驾兮竭而归,不得见兮心伤悲。
    倚结軨兮长太息,涕潺湲兮下霑轼。忼慨绝兮不得,中瞀乱兮迷惑。私自怜兮何极,心怦怦兮谅直。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凛秋。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秋。
    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收恢台之孟夏兮,然焰傺而沈臧。叶菸邑而无色兮,枝烦挐而交横;颜淫溢而将罢兮,柯仿佛而萎黄;梢櫹槮之可哀兮,形销铄而瘀伤。惟其纷糅而将落兮,恨其失时而无当。掔騑辔而下节兮,聊逍遥以相羊。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
    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狂攘。澹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心怵惕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仰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
    
    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纷旖旎乎都房;何曾华之无实兮,从风雨而飞颺!以为君独服此蕙兮,羌无以异于众芳。
    闵奇思之不通兮,将去君而高翔。心闵怜之凄惨兮,愿一见而有明。重无怨而生离兮,中结轸而增伤。
    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皇天淫溢而秋霖兮,后土何时而得漧!块独守此无泽兮,仰浮云而永叹。
    秋声赋 
    欧阳修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索,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萧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剩而当杀。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注释:
    [①] 《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见《欧阳文忠公集》卷二,中国书店1986年版。
    [②] 《宋史·欧阳修传》,见《欧阳文忠公集》附·年谱,中国书店1986年版。
    [③] 《醉翁亭记》、《题滁州醉翁亭》,见《欧阳文忠公集》,中国书店1986年版。
    [④] 《与尹师鲁书》,见《欧阳文忠公集》卷2,中国书店1986年版。
    [⑤] 《乞洪州剳子》见《欧阳文忠公集》卷2,中国书店1986年版。
    [⑦]司马迁将“离骚”解为“离忧”,王逸解为“别愁”,分别见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王逸《楚辞章句》。
    [⑧] 孙鉱《文选·批注》
    [⑨]铃木虎雄《赋史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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