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然,市集然,则城镇又何独不然。故中国之大城镇,几乎皆成为园亭化中之一角。尤可体认者,如古代之长安洛阳金陵开封余杭,苟成为全国中央政府之所在地,无不经营成园亭化,曾一游北京城者,便可想知。北京及其四郊,尤其是西郊,展扩益远,共同合成一大园亭结构。除皇宫外,有名的园亭,可供分别游览者,何止数十处。即私家住宅,拥有宅内园亭者,若大若小,又何止百数千数。在此一园亭化之大结构内,又拥有若干农村市集,莫不如在大园亭中一小角落。 我游欧陆,最好注意其中古时期所遗存下的堡垒。因在中国绝难见到。即在中国古籍,上自《诗经》三百首,下至《春秋》三传所载二百四十年事,亦绝无见有此等堡垒之存在。同样是封建时代,在西欧为堡垒化,在中国则为都市农村化。魏晋南北朝以至隋唐时代之门第,今国人亦称之为变相的封建,然其居家,不论本宅乃至别墅或庄园,皆园亭化,不堡垒化。余又好游西方之教堂,亦与中国僧寺道院不同。中国僧寺道院皆园亭化,西方教堂则不论哥特式乃至文艺复兴后之新式,莫不带有堡垒化。所谓堡垒化者,乃谓其划然独立于四围自然与人文界之外,其存在之意义与价值,则各自封闭隔绝,外界则仅供其吸收与攫取之资。所谓园亭化者,则内外融凝为一。天地自然,草木鸟兽,人文历史,皆合为一体。中国人之所谓通天人合内外,则胥可于其居处认取。 即言近代建筑,东西双方,亦可以堡垒化与园亭化作分别。余在民初,曾屡游西湖;或步或艇,绕堤环水,眺瞩所及,总觉整个西湖,浑成一境。纵有许多建筑,又有十景之称,但气味调和,风光不别。后来再去,忽有美术学校一座西式大楼出现,平添了极浓重的占据割裂气氛,至少那一边的西湖旧景是破坏了。附近有平湖秋月一景,那只是一小亭,除其背倚堤岸的一面外,三面伸入湖中,湖光月色,沆瀣无际。但一翼新楼,巍峨崛起,把视线全挡了。只剩两面,风景大为抹杀。固然一窗一棂,到处可以望湖睇月,但平湖秋月旧景之取义,则渺不复睹。而且以一小亭相形于庞然大物之旁,自顾卑秽,登其亭者,将滋局促不安之感。游者本求心情之宽畅,何耐心情之压迫。若使此等新建筑接踵继起,各踞片隅,互争雄长,则整个西湖,亦成一割据分裂之局面。又使西湖而现代化,首先必有大旅社,使都市娱乐,可以尽量纳入。湖上必备快速汽艇,使湖水尽成雪花飞溅,而四围景色,可以转瞬掠过。灵隐韬光诸寺,当先建宏伟之停车场。静观默赏,则以摄影机代之。湖山乃供侵略,风景不为陶冶。西方式之游乐区,自成一套,亦将不见为不调和,但与中国式之情味则大不相同。 余又曾屡游灌县,漫步街市,在一排中国式房屋之一端,忽矗立西式洋楼,使我骤睹,一如心目被刺,而整条街市,亦显见为不调和。中国房屋,每在整条围墙内,分门列居。其内部固各有安顿,其外面则调和浑一。而西式洋楼,则必分离独立,互相对峙。中国式之房屋,其内部各有一天地,外面则共成一天地。西式房屋,内部无天地,四面开窗,天地尽在外面。余亦曾游欧陆都市,一排住宅,同临一马路,可通电车汽车,前后开窗,可对外面天地。故住宅区与街市,形式无分。因此,西方都市,比较单式化,而中国都市则较为复式化,此观于北京与巴黎华盛顿而即可知。亦如西方园亭较为单式化,中国园亭则较为复式化,此观于伦敦之中央公园与北京之中央公园与北海中南海公园而可知。凡此单式化与复式化之比,任择一例即可知。此因中国历史社会文化人生乃在复式中求调和,而西方历史社会文化人生则在单式中争雄长。此在游历中可获实地观察,而单凭读书,则仅能作抽象之思索。但非读书,则游历亦无从作观察。 因此我又想起,从前的中国智识分子,所谓士大夫阶级,自有大一统的中央政府,远从西汉以来,因有地方察举制度,下及隋唐后之考试制度,全国各偏远地区之智识分子,几乎无不有长途跋涉、游历中央政府所在地之机会。而自入仕以后,又因限制不在本土服务,更多遍历全国各地之可能。凡属担任国家公共事务者,则无不使其有广大而亲切的对国家土地上一切有情感有认识的方便。这也是中国有悠久的历史传统一大关键。 不幸而近代国人,多读外国书,多游外国地。更不幸而三十年来,青少年生长于台湾一岛之上,更无从亲履中国地。仅读中国书,亦无以亲切了解中国之实情。不久我们重返大陆,却宛如骤游异地,尚不能像赴欧美般,还比较有些影像,这实是我们当前一大堪隐忧警惕之事。(文/钱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