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国幸甚。 此时,幸亏有他们在。 以研究《诗经》为自己终生事业且名声大噪的毛亨,在文化大灭绝、大戕害的暴风骤雨来临之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悄悄将古老的《诗经》藏掖于贴身处,选择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弯下身躯,逃离故乡邯郸,与侄子毛苌一起举家北上。 这纯系文化接力中的一种神圣使命在召唤。 据刘师培的《经学传授考》对古文经学《诗经》传承的考证,“《诗经》之学,由孔子授子夏,六传而至荀卿,荀卿授《诗》浮丘伯,为《鲁诗》之祖,复以《诗经》授毛亨,为《毛诗》之祖。” 据三国时期陆机著《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载:“孔子删书授卜商,卜商为之序,以授鲁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鲁人孟仲子,孟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赵人荀卿,卿授鲁人毛亨,亨作《诂训传》,以授赵国毛苌,时人谓亨为大毛公,苌为小毛公。” 哪个文化传承链条更准确,更符合事实,这在今天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从中看出担当文化中继者的大师们,他们有着高度的文化自觉,那就是上承下传,接替有序,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所以,毛亨、毛苌的逃离,已经不是简单为自己寻一片避世远祸的安身之所,而是为文化找一块清静休憩,舔痂养伤的所在。 这让人想起1937年7月,日本人攻入北平并占据清华大学后的一个人举动。 他是清华大学物理学教授赵忠尧。当日本人荷枪实弹占据清华,当众多师生想方设法涌向校外时,赵忠尧却偷偷潜回清华,因为有50毫克镭还在实验室的保险柜中。而这是他从剑桥大学卡文迪许实验室学成贵国时,卢瑟福博士处于对中国的好意特别赠送的。 这不能落入日本人手中!趁着夜色,由梁思成驾车,他们冒着被日本军队以及高丽浪人打劫或逮捕的危险,出城来到清华园,偷偷取回。 向南溃逃时,赵先生将装镭的铅筒放在一个咸菜坛子里,他夹杂在逃难的人群中,路上几乎丢弃了所有随身携带之物,包括自己的钱财,但始终牢牢地提着那个坛子。一个多月之后,他到临时大学报到时,只身除了一个坛子,一无所有,形同乞丐,他用九死一生的艰辛,为国家保留下了那50克镭。 没有谁告诉他必须这样做,这也不是他的职责所系,但发自一个人心中的神圣使命,驱使他慨然担当,舍命捍卫,在所不惜。 赵忠尧坛子中的镭,毛氏叔侄怀中的《诗经》,都有着让人感佩的留存记忆,那中间都透泻着人格的光芒。 就这样,毛氏叔侄来到了人静草密、偏乡僻壤的赵国北方,武垣,现在的河北省河间市。 举目无熟客,放眼皆陌生。 很好!那就在这里隐姓埋名,筑巢架屋,栖息下动荡不安的灵魂吧,这也是有后世史家误认他为河间人的原因。 秦王朝很快垮塌了,汉灭秦之后承袭秦制,《挟书律》仍在通行。 所以,他们仍安静地陪伴着《诗经》,做着自己的研究与整理工作。直到汉惠帝登基的公元前191年撤销《挟书律》,大开书禁,毛亨这才推开关闭了11年之久的柴扉,迎着阳光,清清憋了多年的喑哑嗓子,重新大声朗诵熟稔的《诗经》。 也正是从此时,他不再遮遮掩掩,放开手脚重新整理《诗经诂训传》。 他应该十分高兴的是,11年之久的传授之下,侄子毛苌的《诗经》造诣已俨然青出于蓝。 正是毛苌继承家学,并发扬光大,最终使毛诗名扬天下。 因为身上背负着文化的火种,所以让他背负上受迫害的罪祸,因为他要保存这火种,所以他又必须仓惶逃奔。这不是一个人的屈辱,而是整个民族的耻辱。 在欧洲,但丁也有着同样的经历。他被佛罗伦萨主教缺席审判死刑后,背着死刑的十字架逃往拉文那,在那里写就不朽的《神曲》,最终成为文化的巨人。拉文那至今保存着但丁墓,而佛罗伦萨坚持为墓前那盏长明灯提供灯油,寄去家乡对游子的最后一丝温存。 远在河间的毛公墓前,也应该有盏灯,邯郸也该送去故乡的一丝温暖,为安息在远方的受委屈游子送上迟到的问候。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