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鲁湘:我们知道无论中国的贵族还是西方的贵族其实都是军功贵族,都先是在马上立战功,然后被封爵封地,成为可以世袭的贵族。在西方,私人财产的保护意识非常强,贵族的封号是不可以被随意褫夺的,贵族的财产是不可被随便剥夺的。但是中国没有”私有财产保护”这一条,你的祖先可以在马上得军功,得贵族的封号,得领地,得财产;但是这些财产和封号可能过不了三世、五世,就被褫夺了,所以中国很难有所谓的“百年之家”。但一个社会总要有一种高贵的精神作为支撑,中国在漫长的几千年的历史空间中,如果只有三个像孤岛似的贵族时代,那么你显然很难解释我们的社会精神支柱是怎么维系下来的。我觉得代替高等级贵族的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低等贵族,也就是所谓“君子”或“士”。他们逐渐演变为儒家的文人群体,后来又在农村担任乡绅这种社会角色。另外还有一些没落的、消失在历史中的贵族,他们的精神传统是通过道家学说被保留下来的,并且被一部分知识分子继承发扬。 刘再复:其实孔子讲“有教无类”的时候,已经开始区分君子和小人了。但君子、小人之分不再是血统之分、门第之分,而是道德之分。我认为中国文化分两脉,一脉是重人文、重秩序、重教化,以道德为核心的儒家文化传统;一脉是重自然、重自由、重个体生命的道家文化传统,两者互补形成了中国文化的支撑体系,替代了欧洲的贵族精神系统。 王鲁湘:实际上在中国乡村延续了上千年的“耕读传家”传统,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个比较朴素的贵族传统。“耕”中间有“读”,读圣贤之言。 刘再复:是。陈独秀那时候批贵族文学,所谓“选学妖孽,桐城谬种”,其实指的是乡绅文学。乡绅文学确实带有一点贵族性,曾国藩就说桐城派文学“气清志洁”,品味很好,但还不能将它就界定为贵族文学。但是后来整个乡村士绅阶层也消灭了。 王鲁湘:我读章诒和女士的《往事并不如烟》,印象最深的倒不是其中具体的是是非非,以及一些人物的命运,而是发现在20世纪50年代的时候,中国还有一小部分人是保留着一点贵族精神的。 刘再复:所以这本书在香港出版的时候改了个题目,叫《最后的贵族》。我觉得贵族的审美取向一定是追求精致、追求高雅的,而我们过去的问题是把追求高雅看成是负面的东西。我到卢浮宫参观过五六次,所谓“读不完的莎士比亚,看不完的卢浮宫”。卢浮宫里有两万多件艺术珍藏,每一件都不一样,每一件都非常精致。 王鲁湘:其实最高的高雅,孔子和老庄已经给我们做过定义。儒家把君子比作玉,“君子比德于玉”,而不是宝石,不是黄金。 刘再复:孔夫子“食不厌精”,连吃饭都要精致;“割不正不食”,讲究点规则,所以他是有贵族气的。尽管中国的贵族时代比较早就中断了,但仍然出现了三个贵族文学的伟大个案,一是屈原,二是李煜,三是曹雪芹。而曹雪芹的贵族精神又是和平民精神打通的。《红楼梦》里写的诗、吃的饭,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贵族化的,但同时又流露出对平民的大慈悲心、大同情心,这一点比尼采了不起。尼采也提倡贵族主义,但他向下等人开战。曹雪芹对下等人,特别是那些高贵的下等人,是很尊重的,完全打破了贵贱尊卑的界限。这一点很了不起,我们的贵族文学其实开掘出了一种比西方更伟大的、能够与平民精神相通的贵族精神。 王鲁湘:有一个网友叫“三代人”,他说西方有一句谚语:造就一个暴发户只需要一天,造就一个贵族至少需要三代;而中国也有一句古话“富不过三代”,第一代创业,第二代守业,第三代就败业,历代财富拥有者都没有走出这个怪圈;如此一来,中国岂不是永远不会有贵族精神吗? 刘再复:这是一个比较悲观的论点。首先,创业并不容易。中国社会从乡村时代进入城市时代,从农业经济进入工业经济,这个过程非常的不容易,非常艰难,我们应该尊重先富起来的这批人,对于成功的企业家要给予一种敬意。中国传统的观念是“重农抑商”,对商人常常抱有偏见,但我到了海外之后,完全扭转了这个观点。在美国真正的社会精英几乎都在商业社会里,许多文化规则也是在商业活动中形成的。我讲过一句话,中国人将会在未来的、巨大的商业活动中学会妥协。但是另一方面,成功者如果迷失了心灵方向,不知道富了之后该怎么办,也是个很大的问题。我觉得富人应该有一个觉悟,富了以后要造福社会,要从精神上提升自己。 王鲁湘:有一位叫“一介草民”的网友说,我觉得中国的有钱人应该听一听您的演讲,知道自己该去追求什么;但是刘老师,我恐怕此生都是一介草民了,那么贵族精神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 刘再复:经济地位的贵贱之分当然是划分贵族阶层与平民阶层的一个标志,但是人格上、精神上的贵贱之分其实是最重要的。我们一个草民,不管社会地位多低,人格可以非常高尚、非常高贵。人格的高贵不是将军、皇帝的地位可以决定的,我认为这恰恰体现了真正的自由意志。自由意志就是自我确立。基佐在《欧洲文明论》里对贵族有个定义,他说贵族最重要的特征是“自我确立”,我的精神状态由我自己决定,不取决于他人或环境。所以即使是草民,在精神上也可以很富有、很高贵,对此不必悲观。 提问一:提到贵族,人们一般会想到两个先决条件:血统与财富。该如何看待物质财富与贵族精神之间的关系? 刘再复:我觉得要获得贵族精神只有一种办法,就是后天努力。除了不断提升自己的学养与修养之外,没有别的捷径。如何提升?一要有阅历,有修炼;二要不断读书,走“富而好学”这条路。 王鲁湘:我补充一点,有些人误以为贵族就是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殊不知贵族子弟的成长要比平民子弟辛苦得多,因为他要接受非常严格的训练。举一个例子,康熙当年训练他的太子的时候,非常严格。小孩子早上3点钟就要起床,跟着汉文师傅读《礼记》,比康熙上早朝还要早两个小时。康熙下了早朝,来检查太子的功课;检查完以后,康熙又去办别的事了,太子继续读《礼记》到9点。然后又跟着满文师傅读《礼记》的满文译本,他需要通晓满、汉、蒙三种文字。中午11点钟的时候,太子可以吃午饭。然后休息一会,到下午1点钟左右又要开始练习作为贵族子弟必须掌握的骑马、射箭、摔跤等。下午4点钟,康熙又下朝了,陪着太子一起练习,直到6点多钟再去吃晚饭。一个小孩子每天都必须如此。 提问二:有人说只有欧洲文化才是真正的贵族文化;相比之下,美国文化更像是一种暴富文化,特别张扬,而且急功近利。参照这两者,您觉得应该如何评价中国文化? 刘再复:美国文化与欧洲文化确实有很大差别。我到欧洲去的时候,许多欧洲人瞧不起美国文化,说美国哪有历史,建国才两百多年嘛。全世界人文传统最雄厚的是两个地方,一是欧洲,一是中国。欧洲比较推崇贵族精神,而美国好像天生秉持的就是一种平民精神。 中国在20世纪其实也是一个相当平民化的国家,因为1949年革命实际上就是平民的胜利。我讲过,凡是革命过的地方都比较平等,没有平民和贵族的等级观念,这是长处;但这个长处也会带来一个短处,就是贵族精神的没落,贵族精神当中的许多好东西,像自尊、自律、自明等等,是不可以丢失的。 提问三:西方的贵族精神和中国的贵族精神有什么区别? 刘再复:西方的贵族传统形成了几点基本特点,就是我刚才所说的自尊、自律、自明。但中国没有形成这么一个可以延续下来的贵族传统,很难像西方那样概括出几个明显的核心价值。在中国的乡绅文化中,贵族精神与其他东西是杂糅在一起的,必须加以分辨。比如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里面既有贵族精神也有平民精神;“富贵不能淫‘算贵族精神,‘贫贱不能移”就是平民精神了。我们中国的文化传统里面,儒家、道家的核心价值很容易概括,反而贵族精神很难概括,这是我们研究上比较大的困难,需要进行更细致的分析工作。 提问四:您对贵族精神讲了很多溢美之词,但我有一个疑问,贵族是不是还有一些没落的、不理想的或者现在应该被摒弃的东西? 刘再复:任何一种精神包括比较优秀的精神都会有一个变形变质的问题,贵族精神也会产生变质,比如堂吉哥德就令骑士精神变形了。你崇拜女子、扶助弱者当然没有错,但后来变成是为了表现自己才去扶弱除强,就失去了原有的真诚,骑士精神就会变形。再比如绅士风度,英国人讲得过分的时候像是在摆架子。所以我有时候更喜欢美国人的性格,比较坦率,比较天真。 另外贵族阶层本身往往是分化的。比如《红楼梦》里面贾宝玉是非常有贵族精神的,包括他的父亲贾政也是有贵族精神的;但是像贾赦,他是真正的世袭一等将军,却是一身流氓气;还有贾蓉,基本是个人渣,完全没有贵族精神了。所以说,一个人是贵族,但不一定就有贵族精神。 王鲁湘:贵族是一个在历史中已经消失的人群,但消失的东西并不一定会消亡。毕竟由绝大多数普通人创造的物质财富经由少数人加以提炼,会形成一种比较精致的生活方式、生活态度、生活观念和生活品味。这是我们人类的精华,我们称之为“贵族精神”。它高居于人类精神的金字塔尖,如果它缺失了,就是人类精神高度的缺失。 刘再复,1941年生于福建,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文学评论》主编,1989年辞职赴美。在芝加哥大学、斯德哥尔摩大学、科罗拉多大学担任客座教授和访问学者。著有《性格组合论》、《鲁迅美学思想论稿》、《文学的反思》、《传统与中国人》《放逐诸神》、《告别革命》(与李泽厚合著)、《红楼梦悟》等,散文集有《读沧海》、《寻找的悲歌》、《人论二十五种》、《漂流手记》等。作品已被译成英、日、德、法等多种文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