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复议(李存山)
2005年10月27日,由杜维明先生提议,由北京大学儒学研究中心和山东大学儒学研究中心共同主办,在北大哲学系召开了“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座谈会。我因故未能参加,但提供了一篇简短的题为《“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刍议》的书面发言,思之不精,语焉不详,虽然有些观点得到部分学者的赞同,但更有学者提出了批评和质疑。现参考《“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座谈会》纪要(见本刊第八期)的有关内容,对那篇书面发言略作展开的说明、补充和修正,以继续就教于各位方家。 郭店竹简,除《老子》甲、乙、丙三组,《太一生水》以及《语丛四》外,余皆属于“孔孟之间”的儒家文献,我认为这一点可以肯定。观这些儒家文献,其与子思、孟子的思想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一点也可以肯定。我觉得思孟学派(或子思、孟子的思想)如同战国前、中期儒家思想的一个枢纽,郭店儒家文献的思想似乎都向着这个枢纽“辐辏”。这些思想有的与思、孟的思想非常接近或相同,但有的也与思、孟的思想“相出入”。因此,我不认为这些文献都属于子思学派或思孟学派。 郭店竹简中的《缁衣》、《鲁穆公问子思》等可以归入子思学派。《缁衣》又见于传世儒家经典《礼记》,《隋书·音乐志》引沈约说:“《中庸》、《表记》、《坊记》、《缁衣》皆取《子思子》。”现在看来,沈说可以肯定。《鲁穆公问子思》载子思曰:“恒称其君之恶者,可谓忠臣矣。”这种言说风格与文献记载子思“有傲世主之心”(《孔丛子·居卫》)、“抗志则不愧于道”(《孔丛子·抗志》)是正相符合的,故此篇属于子思学派当可无疑。 然而,以下郭店儒家文献与思、孟思想“相出入”的情况也值得重视: 1.《五行》篇与《中庸》较接近,但与孟子的“四德”有出入,帛书《五行》则又有向孟子靠近的倾向。此观点可参见拙文《从竹简〈五行〉到帛书〈五行〉》(载《郭店楚简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我在此文中引用了庞朴先生在《帛书五行篇研究》中的考证,即:《中庸》在“唯天下至圣”章讲的“聪明睿知”、“宽裕温柔”、“发明刚毅”、“齐庄中正”、“文理密察”,就是指圣、仁、义、礼、智;而《孟子·尽心下》所谓“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也是在讲帛书中的“五行”。因此,我在此文中说:“《五行》篇属于思孟学派的作品是确定无疑的。” 所谓“《五行》篇与《中庸》较接近”,是说《中庸》将“聪明睿知”即“圣”置于仁、义、礼、智之前,又有云“苟不固聪明圣知(智),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这是保留了“圣智”的重要地位。但《五行》篇也有与《中庸》“相出入”的情况,即:《中庸》明言了仁、义是礼之所由生(“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而《五行》篇更强调的是“圣智”对于仁、义、礼的统率作用,“圣智”是仁、义、礼所由生的思想则不见了。《中庸》更强调“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又有“三达德”(知、仁、勇)和“五达道”(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交)的思想,这些是《五行》篇所没有的。《中庸》因强调“三达德”,这也可能削弱了“五行”作为一个道德体系的思想,以致“五行”在《中庸》中变得“幽隐”即不那么明显了。从时间上说,我认为《中庸》很可能作于《五行》篇之后。 与《中庸》相比,孟子更强调“四端”和“四德”,而且更强调“仁义”对于礼、智的统率地位,即《孟子·离娄上》所谓:“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智”在四德中居于义或礼之后,而且从属于“仁义”,这与《五行》篇强调“圣智”对于仁、义、礼的统率作用有较大的出入。孟子所谓“四端”和“四德”即人之性善,《孟子·尽心上》云:“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这里没有《五行》篇所谓“德”(五行、天道)与“善”(四行、人道)的区分,孟子的“四德”不必加上“圣”才是“知天(道)”。 帛书《五行》比竹简《五行》增加了“说”的部分,而且其“经”的部分对竹简《五行》亦有改动。帛书《五行》的经十八“仁义,礼乐所由生也”原残缺,据其“说”部分补。“说”部分先举经文“仁义,礼乐所由生也”,然后解为“言礼乐之生于仁义”。这是对竹简《五行》所谓“圣智,礼乐之所由生也”的重要改动。帛书《五行》的经十九“仁义,礼智之所由生也”,其“说”部分解为“言礼智生于仁义也”。这是对竹简《五行》所谓“仁,义礼所由生也”(或“智,仁义礼所由生也”)的重要改动。帛书《五行》把“礼智”说成是“仁义”所由生,这与孟子的思想相符合,但与其“经”部分所说“见而知之,智也。知而安之,仁也”,“不知所爱则何爱,言仁之乘智而行之”相矛盾。 在中国上古的思想中,“聪明”就是指视听或见闻的作用,如《尚书·洪范》云“视曰明,听曰聪”。《五行》篇“经”部分所谓“闻君子道,聪也;闻而知之,圣也”,“见贤人,明也;见而知之,智也”,以及其“说”部分所谓“聪也者,圣之藏于耳者也;明也者,智之藏于目者也。聪,圣之始也;明,智之始也”等等,这些都是发挥了“聪明圣智”的古义。这些古义在《中庸》中还保存着,但至孟子则强调了“小体”(耳目鼻口等感官)与“大体”(心之官)的区分,认为“仁义礼智根于心”,“非由外铄”,“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孟子·告子上》)。这样,在孟子的思想中也就容不下《中庸》中还有的“聪明睿知”或“聪明圣知”了。帛书《五行》之“说”部分云: 耳目也者,悦声色者也;鼻口者,悦臭味者也;手足者,悦佚愉者也;心也者,悦仁义者也。……小不胜大,贱不胜贵也哉!……耳目鼻口手足六者,人□□,[人]体之小者也。心,人□□,人体之大者也。 这里所谓“小大贱贵”的区分,显然是受到孟子所谓“小体”和“大体”区分的影响。但这种区分又是与《五行》之“说”部所谓“聪也者,圣之藏于耳者也;明也者,智之藏于目者也。聪,圣之始也;明,智之始也”自相矛盾的。 因此,我认为竹简《五行》与孟子思想有较大出入,但帛书《五行》又有向孟子靠近的倾向。其时间顺序应当是:竹简《五行》—《中庸》—《孟子》—帛书《五行》。如果说竹简《五行》是子思学派的作品,那么帛书《五行》似可谓“孟氏之儒”之别派的作品(之所以说“别派”,是因为帛书《五行》受到其经文和孟子思想两方面的牵制,故与孟子的思想并不完全相同)。我认为虽然有此不同,但其间也有一定的联系,故“子思之儒”与“孟氏之儒”亦不妨合称为“思孟学派”,而简、帛《五行》亦不妨说是“思孟学派”的作品,只不过我们不要把“竹简《五行》—《中庸》—《孟子》—帛书《五行》”这一思想发展的过程看得太简单了(我在“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座谈会的书面发言中没有把《五行》归入子思学派或思孟学派,是一个失误。承蒙梁涛先生指出:“他没有把《五行》篇归入进去,理由是它与孟子的思想有出入,这个我觉得不能成立。”“《五行》的‘说’用‘四端说’来解释《五行》的思想,‘四端说’是孟子比较有代表性的思想,我认为帛书《五行》的‘说’可能是比较晚的,很可能是孟子后学的东西。”我在《从竹简<五行>到帛书<五行>》中的观点实际上与梁涛的观点大致相同)。 2.《性自命出》重视“情”,持非性善论之说。此观点可参见拙文《李觏的性情论及其与郭店楚简性情论的比较》(载《抚州师专学报》2002年第4期),我在此文中认为,郭店楚简的性情论带有向孟子的性善论过渡的性质,而李觏的性情论也带有向宋明理学的心性论过渡的性质,因此,适可将二者作一比较。《性自命出》以“喜怒哀悲之气”为性,这类似于《中庸》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也就是说,它是把人的内在的未发之情作为“性”;当其已发而见于外,就是它所谓“道始于情,情生于性”的“情”了。《性自命出》对性与情只作了“未发”和“已发”的区分,此与李觏的性情统一思想是近似的;“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此与李觏所谓“本乎天谓之命,在乎人谓之性”(《删定易图序论》)相同;“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终者近义”,“礼作于情,或兴之也”(以及《语丛一》:“礼,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也”),此与李觏所谓“形同则性同,性同则情同”(《庆历民言·损欲》)、圣人之道是“因其有而品节之”(《广潜书》)、“夫礼之初,顺人之性欲而为之节文者也”(《礼论第一》)、“唯礼为能顺人情”(《与胡先生书》)是相同的;“凡人虽有性,心无定志……待习而后定……善不善,性也;所善所不善,势也”,此与李觏所谓“性不能自贤,必有习也”(《易论第四》)、“非教化则性不成”(《删定易图序论》)相近似。 李觏在30岁以前持性三品说,主要是强调“贤人之性,中也,扬雄所谓‘善恶混’者也”(《礼论第四》)。他所谓“善恶混”,不是说人性中已经包含着实质性的善恶,而是可善可不善的意思。这与《性自命出》的“善不善,性也”意思相同。李觏在30岁以后批评所谓“圣人以道强人”或“违天而病人”之说(这类似于孟子批评告子“将戕贼人以为仁义”),强调圣人是“因其有而品节之”,“唯礼为能顺人情”,从而倾向于情善乃至性善(《删定易图序论》:“观其善则见人之性,见其性则知天之命”)的观点。从李觏思想的变化可以看出儒家为了论证圣人之道的天然合理性,而从人性之可善可不善向性善论转化的必然趋势。 《中庸》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此与楚简所谓“性自命出,命自天降”、“养性者,习也;长性者,道也”相近似。《中庸》又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这里的“喜怒哀乐之未发”,相当于楚简所谓“喜怒哀悲之气,性也”,但楚简的“喜怒哀悲之气”未作价值判断,而《中庸》的未发之“中”则已有了性善的含义,至孟子则明确地把人性规定为“四端”和“四德”。由此看来,《性自命出》也是与《中庸》较接近,而与孟子的性善论相出入(承蒙陈来先生指出:“‘《性自命出》重视情,持非性善论的观点’,这当然是跟孟子相出入,但不一定就跟子思完全相排斥。”)从思想发展的逻辑上说,似也可把《性自命出》归入子思之儒;但它重视“乐”的作用,《隋书·音乐志》引沈约说“《乐记》取公孙尼子”,故也许它属于“公孙尼子之徒”的“论情性”。 除此之外,《穷达以时》的思想与《中庸》的“大德者必受命”相矛盾。此观点可参见拙文《“穷达以时”与“大德者必受命”》(载《国际儒学研究》第11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版);《唐虞之道》的“禅而不传”思想与孟子的“禅”与“传”两可、“其义一也”相矛盾。此观点我在《从竹简<五行>到帛书<五行>》中有所涉及,详参拙文《反思经史关系:从“启攻益”说起》(载《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3期);《六德》篇的“为父绝君”与《礼记·曾子问》的“有君丧服于身,不敢私服”相矛盾,故《六德》篇不属于曾子学派(按传统的说法,孔、曾、思、孟是一个“道统”或一个学术谱系)。此观点可参见拙文《“为父绝君”并非古代丧服之“通则”》(载《经学今诠四编》),辽宁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和《再说“为父绝君”》(载《江苏社会科学》2005年第5期)。 除了以上郭店儒家文献与思孟学派(以及曾子学派)“相出入”的情况外,郭店儒家文献内部之间也“相出入”。如《五行》篇构建的道德体系是“仁、义、礼、智、圣”,《六德》篇构建的道德体系却是“圣、智、仁、义、忠、信”,《忠信之道》则又强调忠、信是“仁之实”、“义之期”。此三篇必非一人或内部关系较近的一个学派所作。总的说来,郭店儒家文献与《中庸》大致是同一时期的作品。简、帛《五行》可归入思孟学派,但与《中庸》、孟子有着程度不等的距离。《性自命出》与《中庸》较接近,或是出于“子思之儒”,或是出于“公孙尼子之徒”。《穷达以时》与《中庸》相矛盾,《唐虞之道》与孟子思想相矛盾,《六德》篇与《曾子问》相矛盾,故这三篇不属于思孟学派或“孔、曾、思、孟”的学术谱系。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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