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内丹道的气液与圣胎 “气”与“液”在《灵宝毕法》内丹修炼法中是一对重要范畴。宋代以后内丹功法通常分为筑基、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合道(或炼神返虚)四步,因而一般丹书大多讲精、气、神。笔者曾从分析丹法结构入手,认为《灵宝毕法》中是具备了这样的观念雏形,或者说是形成了这样的丹法结构的。但是书中却几乎没有将精、气、神连起来讨论的现象,谈得较多的是气与液,这也是应当补充指出的。除了以上所举“比喻”之外,卷上《小乘安乐延年法四门•匹配阴阳第一》还说:“气比阳而液比阴,子午之时比夏至、冬至之节,卯酉之时比春分、秋分之节。以一日比一年,以一日用八卦时比八节。子时肾中气生,卯时气到肝,肝为阳,其气旺,阳升以入阳位,其春分之比也。午时气到心,积气生液。夏至阳升到天,而阴生之比也。午时心中液生,酉时液到肺,肺为阴,其液盛,阴降以入阴位,其秋分之比也。子时液到肾,积液生气。冬至阴降到地,而阳生之比也。周而复始,日月循环,无损无亏,自可延年。”相应地,在将心肾比作天地,论及人何以致衰时认为:“天地於道一得之,惟人也,受形於父母,形中生形,去道愈远。自胎完气足之后,六欲七情耗散元阳,走失真气,虽有自然之气液相生,亦不得天地之升降。且一呼元气出,一吸元气入,接天地之气。既入不能留之,随呼而复出本宫之气,反而为天地夺之。是以气散难生液,液之少,难生气。” 积气生液,积液生气,气散难生液,液少难以生气,气液也是相生相成。 气液关系在阴阳五行中也就是水火关系,于人五脏直接体现便是心肾关系,从小标题《聚散水火》以及上引比喻“以心肾比天地,以气液比阴阳”、“肾气比月,而心气比日”和“午时气到心……子时液到肾”等等,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点。有的场合直接表述为“人之心肾气液”。这里我们注意到《灵宝毕法》与传统中医学的某种关联,后者认为人的健康在五脏关系中最重要的是保持“心肾相交”循环平衡,心火过旺与肾阴太盛或者“心肾不交”均非健康的表现,辨别心肾阴阳水火虚实乃是辨症(而非辨病)施治的一项内容。但作者是在内丹修炼范围讲气液或者水火、心肾关系,这便不全同于中医理论。如小乘阶段有聚气生液、炼液生气,其诀要为: 阳升立春,自下而上,不日而阴中阳半矣(小注:艮卦气微丑寅)。阴降立冬,自上而下,不日而阳中阴半矣(小注:乾卦气散戌亥)。天地之道如是,惟人也,当艮卦气微,不知养气之端;乾卦气散,不知聚气之理,日夕以六欲七情耗散元阳,使真气不旺,走失真气,使真液不生,所以不得如天地之长久者以此矣。故古人朝屯暮蒙日用二卦,乃得长生在世。朝屯者,盖取一阳为屈而未伸之义。其在我者,养而伸之,勿以耗散。暮蒙者,盖取童蒙求我,以就明弃暗,乃阴间求阳之义。其在我者,昧而明之,勿以走失。是以日出当用艮卦之时以养元气,勿以利名动其心,勿以好恶介其意,当披衣静坐以养其气,绝念忘情,微作导引,手脚递互伸缩三五,下使四体之气齐生,内保元气上升,以朝於心府。或咽津一两口,搓摩头面三二十次,呵出终夜壅聚恶浊之气。久而色泽充美,肌肤光润(小注:艮卦养元气)。又於日入用乾卦之时以聚元气,当入室静坐,咽气搐外肾。咽气者,是纳心火於下;搐外肾者,是收膀胱之气於内(小注:乾卦聚元气);上下相合肾气之火,三火聚而为一,以补暖下田。无液则聚气生液,有液则炼液生气,名曰聚火,又曰太一含真气也。早朝咽津、摩面,手足递互伸缩,名曰散火,又名曰小炼形也。 “膀胱之气”指的是外肾之火。所谓“三火”即道要之解“心为君火,膀胱民火”,再加上“肾气之火”,“肾气之火”称为“臣火”,此同于《钟吕传道集》 。按照传统观念,心主火,故说“心为君火”,比较容易理解。但肾、外肾(膀胱)何以有火?这是因为作者认为阴阳、气液或者水火是相生相成的,正如前已引及,“真阳比心液中真气,真阴比肾气中真水”,不仅心主火,而且也摄水(液),不仅肾主水,而且也降火(气);心之真气寓于液(水)中,肾之真水亦在气(火)内;心有液、肾有水则心肾相交,合乎泰卦“天地相交”的思想(书中三丹田各有一比,肾比地,心比天,脑比九天)。中国传统五脏观念是功能性的,肾主水亦主精,外肾为肾之外部表现,所以膀胱民火说准此。关于勒阳关烧炼丹药,书中说,“使气不上行,以同真水,经脾宫随呼吸而搬运於命府黄庭之中。气液造化时,变而为精,精变而为珠,珠变而为汞,汞变而为砂,砂变而为金,乃曰金丹。其功不小矣”,同样体现了气液水火相生相成的思想。中乘之法的要领在于“五行颠倒,三田返覆”,实则暗寓阴阳颠倒,作者指出,“未行功以前,先要匹配阴阳,使气液相生,见验方止。次要聚散水火,使根源牢固而气行液注,见验方止。次交姤龙虎,烧炼丹药,使采神还丹而煅炼铅汞,见验方止。十损一补之数足而气液相生,见验方止”,足见基础(筑基功夫)在使气液相生,而这要求“肾中生气”、“心中生液”。 书中与心肾气液密切相关的还有一个概念即“圣胎”。气液结成药,采药控制火候行周天法,炼药而结成圣胎。《烧炼丹药第四》道要云:“采药一百日药力全,二百日圣胎坚,三百日真气生而胎仙完。凡药力全而后进火加数,乃曰火候。凡圣胎坚后,火候加至小周天数。凡胎圆真气生,火候加至,乃曰周天火候。是采药而交姤龙虎,炼药而进火。方为入道。” “圣”形容其宗教神圣性。“圣胎”又名“真胎”。如《交媾龙虎第三》修炼诀要: 肾中生气,气中有真水,心中生液,液中有真气。真水真气乃真龙真虎也。阳到天而难升,太极生阴,阴到地而难入,太极生阳。天地之理如此,惟人也,不得比天地者,六欲七情感物丧志而耗散元阳,走失真气。当离卦肾气到心,神识内定,鼻息少入迟出,绵绵若存,而津满口,勿吐勿咽,自然肾气与心气相合,太极生液,以液与真水相合,真气恋液,真水恋气,本不相合,盖液中有真气,气中有真水,互相交合相恋而下,名曰交姤龙虎。若以火候无差而抽添合宜,三百日养就真胎而成大药,炼质焚身,朝元超脱之本也。 ……以冬至日为始节用法,三百日胎仙具。 “真”是相对虚假的世俗,如“一真元之道”等等,亦具宗教神圣意味。此二处均出现“胎仙”一语。“胎”以胎儿为喻,指炼就仙的基质,即内丹。《肘后飞金晶第五》在概括三元用法时说: 飞金晶入脑,下田返上田。采药,下田返中田。烧药进火,中田返下田。乃曰三元用事,中乘之法,已是地仙。见验方止。始觉梦寐多有惊悸,四肢六腑有疾,不療自愈。闭目暗室中,圆光如盖,周匝围身,金关玉锁,封固坚牢,绝梦泄遗漏,雷鸣一声,关节气通。梦寐若抱婴儿归,或若飞腾自在,八邪之气不能入,心境自除以绝欲,内观则朗而不昧,昼则神采清秀,夜则丹田自暖,上件皆是得药之验。验既正当,谨节用功,以前法加添,三百日胎仙圆。胎圆之后,方用后功。 从上下文可知,是否有胎是从丹田感觉而来。《肘后飞金晶第五》说:“自坤至乾卦行持,即是三百日无差,圣胎自坚。” 《玉液还丹第六》明确指出所谓还丹即是还丹田,续言三时用事(即三元用事)云:“一百日药力全,二百日圣胎坚,三百日真气生,胎仙圆。” 又说:“行持不过三年,灌溉丹田,沐浴胎仙,而真气愈盛。” 在这种语境下,“圣胎”或“真胎” 指的就是内丹。“胎仙圆”或“胎圆”形容其成就圆满,亦是修炼者对丹圆“梦寐若抱婴儿”的自我感觉,将之拟人化即为胎,可见“胎仙”也是“圣胎”或“真胎”的同义词,并指内丹。 五、内丹道的仙与宗教神圣性 如上所述,“圣胎”、“真胎”和“胎仙”皆指内丹,修炼内丹乃是通往神圣之路。如果我们仅仅停留于哲学或者养生学去看待此书,那么我们依然未能深入其堂奥。因此,最后拟围绕仙考察其宗教神圣性。 《灵宝毕法》所谓“仙”既有继承过往传统的一面,也有特殊用法,如“胎仙”即是一例,这是迄已言及,可以不赘。跟传统一样,作者认为仙是有不同层次的。气液生合(匹配阴阳、聚散水火、交媾龙虎、烧炼丹药)达到“水火既济”可以成为人仙。《交媾龙虎第三》道要:“一气初回,元运真阳,欲到离宫捉取真龙真虎,玉池春水溶溶,此恐泄元气而走真水於身外也。气散难生液,液少而无真气,气水不交,安成大药?当此年中用月,以冬至为始,日中用时,以离卦为期。或以晚年奉道,根源不固,自度虚损而气不足,之后十年之损,一年用功补之,名曰采补还丹。补之过数,止行此法,名曰水火既济,可以延年益寿,乃曰人仙。” 《烧炼丹药第四》道要:“凡以晚年补完十损,一补之此法,名曰炼汞。补丹田,补之数足,止於日用,离卦采药,乾卦烧炼勒阳关。春冬多采少炼,乾一而离二,倍用功也。秋夏少采多炼,离一而乾二,倍用功也。随年月气旺,采炼之功验在前,可延年住世而为人仙。” 均属气液生合的范围。至于地仙,是行肘后飞金晶、玉液还丹和金液还丹(此二项附带讲玉液炼形和金液炼形,《钟吕传道集》有对应独立的章节)之后达到的境界。久行此法,“谨节胜及前,方可得成志意,止於炼形住世、长生不死而已,不能超脱也” 。天仙则是通过朝元、内观而达到的超脱境界。正如真诀所言:“超者,是超出凡躯而入圣品;脱者,是脱去俗胎而为仙子。” 乃是最具宗教神秘意义的一幕。 可以说,在小乘人仙、中乘地仙和大乘天仙每一层次都有宗教意味的要求。先看人仙:“当绝迹幽居,心在内观,内境不出而外境不入,如妇养孕,龙之养珠,虽饮食寤寐之间,语默如婴儿,举止如室女,犹恐有失有损,心不可暂离於道也。” 绝迹幽居意在避开尘俗。 次地仙是隐于山林,功行将半者。“凡此下功,必於幽室静宅之中,以远妇人女子,使鸡犬不闻声,臭秽不入鼻,五味不入口,以绝七情六欲,饮食多少,寒热有度,虽寤寐之间,而意恐损失,行功不勤,难成於道。” 尤其强调远离妇人。同时要进行宗教仪式:“凡欲炼形飞金晶者,当在净室中,切禁风日,遥焚香密启三清上圣:臣所愿长生,在世传行大道,演化告人,当先自行炼形之法,欲得不畏寒暑,绝啗谷食,逃於阴阳之外。咒毕乃咽之。” 修炼的功效也是异于凡俗,例如行玉液还丹炼形(玉液炼形,自心至顶,以通九天)后,“身体光泽,神气秀媚,渐畏腥秽,以冲己腹,凡情凡爱,心境自除,真气将足,而以常饱,所食不多,而饮酒无量,尘骨已更,而变神识,步趋走马而行如飞,目如点漆,体若凝脂,绀发再生,皱脸重舒,老去永驻童颜,仰视百步而见秋毫,身体之间,旧痕残靨自然消除,涕泪涎污亦不见有也。圣丹生味,灵液透香,口鼻之间常有真香奇味,嗽成凝酥,可以療人疾病,遍体皆成白膏” 。而行金液还丹炼形(金液炼形,自下而上,前后俱起,火起焚身),则“内志清高,以合太虚,魂神不游,以绝梦寐。阳精成体,神府坚固,四时不畏寒暑,神采自可,变移容仪。常人对面,虽彼富贵之徒,亦闻腥秽,盖其凡骨俗体也。功行满足,密授三清真箓,阴阳变化、人事灾福,神灵而皆能预知,触目尘冗,心绝万境,真气充满,以绝饮食,异气透出金色,仙肌可比玉药。去留之处当所,神祗自来相见,驱用招呼,一如己意。真气纯阳,可乾外水” 。 最后天仙段位,要求“凡入室,须闭户孤幽静馆,以远鸡犬女子一切厌触之物,微开小窍,使明辨物,勿令风日透气、左右有声,当潜心息虑,事累俱遣,内外凝寂,不以一物介其意。盖以阳神初聚,真气方凝,看待如婴儿,尚未及半”。天仙和地仙都要日夕焚香,跪拜稽首,默祝天:“寄于海隅洞府,与天下立大功,与黎首除大害,潜迹者天仙。” 尚须防止“止於阴魄出殼而为鬼仙”。“鬼仙”是钟吕金丹派贬斥佛教修炼效果的术语,亦见于《钟吕传道集》。其共同点在于认为“鬼仙”“阴灵不散”,“虽曰仙,其实鬼也”。由此,《钟吕传道集》中贬斥佛教说:“古今崇释之徒,用功到此,乃曰‘得仙’,诚可笑也!” 《灵宝毕法》也斥责“神魂不知所在,乃释子坐化、道流之尸解也” 。但《灵宝毕法》在谈内观时说“又如禅僧入定之时”,则“鬼仙”一说实为门派之见。天仙阶段首行朝元,“须是谨节不倦,弃绝外事,止於室中”,“五百日气全,可行内观,炁后聚阳神,以入天神,炼之而合道,入圣超凡”。内观需要“观乎内而不观乎外”,“观乎神而不观乎形”,“物物无物,以还本来之象;法法无法,乃全自得之真矣” 。同时要防止“魔难”,即误认阴魔为阳神,“殊不知脱凡胎在顶中自己天宫之内”。关于超脱,作者描述了“洞天别景,逍遥自在,冥然不知有尘世之累”的种种“壶中真趣”。据说是“身外有身”,“或行满而受天书,驂驾乘凤,跨虎骑龙,自东自西,以入紫府,先见太微真君,次居下岛。欲要升洞天,当传道积行於人间,受天书而升洞天,以为天仙”。更要求远一切腥秽之物、臭恶之气、往来之声、女子之色,有种种禁忌,并防止退转为人仙、鬼仙。“以既出而复入,入而不出,则形神俱妙,与天地齐年而浩劫不死;既入而复出,出而不入,如蝉脱蜕,迁神入圣。是以超凡脱俗,以为真人仙子,而在风尘之外,寄居三岛之洲者也。” 这里功行圆满有二途,一是直接于脑聚阳神,入天神,炼之合道超脱返虚,一是行满传道积行于人间,受天书而升天。前者体现对尘俗的厌离;后者强调在人间积功德,给普渡众生留下了余地。 不难看出,钟吕金丹派确实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神仙观和宗教境界说,尤其是返虚合道,还自己本来面目,乃是此后内丹道的终极目的,这种思想影响深远。不过,从以上所述依然能窥出钟吕金丹派吸纳、承袭传统的一面,如内观可追溯至唐代坐忘修心一派甚至战国《庄子》那里,“身外有身”,“形神俱妙”,“受天书而升天”,以及十州三岛仙境等等,都是道教原有的观念。可以说,《灵宝毕法》的内丹道在内丹修炼发展进程中实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