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16日,一颗耀眼的星从中国文学的天宇中陨落了,一颗激情地跳动了94年的心脏停歇了,他那睿智的头颅也终于停止了对人生的思考。这就是屠岸。 屠岸同志的女儿章建告诉我:“爸爸走得很平静。临终前,他对我说,生命是个美丽的过程,他是幸福的。” 在巨大的创痛过后,一些往事在心头一一掠过。 2007年,在和李晋西共同完成《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汉自述》的采写之后,我们选择的第二个采访对象就是诗人、翻译家、文艺评论家和文学出版家屠岸。经过商议,由屠岸讲述并提供相关的作品、日记和其他材料,我和李晋西记录、整理并编撰成书。屠岸患有慢性肾功能衰竭,正餐必须吃一盘糨糊状的淀粉,所以采访只能到他家里。至于我们吃饭的问题,他说不要到外面餐馆吃,他请了会做南方菜的保姆,饭桌上加两双筷子就是了。于是,从2007年11月起,我们以周末为主,每周有两三天时间在他家度过。后来,我在写给他的一封信中说:“从你自述的几十年历史中,我深深地感受到你的学识、修养以及在诗的创作和翻译方面的成就都是不同凡响的。……起码在我认识的领导中,你是独一无二的,也是特别令人感动和敬佩的。” 说“独一无二”,并非客套。在人民文学出版社,领导过我的几位社领导,即社长、总编辑和《当代》杂志主编,先后有严文井、韦君宜、秦兆阳、屠岸、孟伟哉、陈早春、聂振宁、刘玉山等人。正如大家所了解的,他们参加革命有先后,在文学创作和理论修养上,在编辑工作乃至行政领导和组织工作等方面都各有建树,然而屠岸依然显得独一无二。 屠岸在文学艺术上的造诣自不必说。他是当之无愧的诗人、作家、文艺评论家和学者型的出版家。他还爱好话剧、电影、绘画和书法。他有《萱荫阁诗抄》《屠岸十四行诗》《哑歌人的自白》《诗爱者的自白》《深秋有如初春》《夜灯红处课儿诗》等诗文作品,有《鼓声》《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济慈诗选》《英国历代诗歌选》等翻译作品,有独特精到的《诗论·文论·剧论》等评论作品,可谓著作等身。其涵盖之广、学问之深,确实是极为突出的。若是谈到其交游,他在诗歌界、翻译界、戏剧界、文学出版界和其他各界朋友之多,其亲和力之强,恐怕也是独一无二的。 屠岸有个弥漫着诗情的幸福家庭。他以外孙的名字命名的“晨笛家庭诗会”从2003年开始,坚持了多年。每逢周末或节假日,家庭诗会便如期举行,最初由朗读、分析中国古典诗歌开始,渐及古今中外的诗歌名作。后来女婿提出,应该更系统一些,便从中国的新诗开始,一位诗人一位诗人地谈。于是从胡适开始,然后是鲁迅、徐志摩、郁达夫、朱湘、戴望舒、李金发,抗战时的艾青、田间、臧克家、鲁藜、陈辉等。一个人主讲,而后朗诵诗人的代表作。有一次主题是“鲁迅与诗”,儿子蒋宇平读鲁迅小传,屠岸讲鲁迅的旧体诗、新诗、散文诗、打油诗,外孙女张宜露朗读《我的失恋》。还有一次诗会,讲的是济慈的《夜莺颂》。这样亲情浓浓、其乐融融的家庭诗会的确是独一无二的。 屠岸的婚姻也是一段佳话。他的初恋女友董申生因去了台湾一个亲戚那里谋职后来又去了美国而与他离散。1998年,妻子章妙英临终前对董申生的妹妹龙生讲,希望她走后屠岸能和申生结合,这样的想法她也和子女交代过。然而申生最终没回到中国,而屠岸也不愿去美国,于是无果。屠岸说,他对申生的美好记忆永远定格在1945年那个遥远的年代,而妻子章妙英,“她是我的孟光。我们的婚姻生活是幸福的,婚姻关系是牢靠的,我们是一辈子白头偕老的夫妻”。屠岸的坦荡与情深令人动容。 屠岸一生谦逊、平和,甚至显得有些文弱,“文革”中一度想过轻生,但他的内心始终是坚韧的,对真理的追求是执着的。 打倒“四人帮”后,文艺界、新闻界率先感受到政治上的解冻。1977年11月,《人民文学》发表了刘心武的短篇小说《班主任》。1978年5月11日,《光明日报》发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同年8月11日,《文汇报》又发表了卢新华的短篇小说《伤痕》。同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敲响了改革开放新时期的晨钟。在这种背景下,当时只是担任人文社编辑部主任和党委委员的屠岸在党委会上向社领导提出召开全国部分中长篇小说作者座谈会的建议。几天后,时任副社长兼副总编的韦君宜告诉屠岸,经与严文井、周游等同志商量后,决定采纳他的建议。经过认真的筹备,1979年2月,座谈会在北京友谊宾馆举行,与会作家有王蒙、张洁、冯骥才、莫应丰、古华等六七十人,时任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秘书长兼宣传部长的胡耀邦和茅盾、周扬等同志都被请到会上做报告。屠岸也在会上做了一次认真大胆的发言,对“文革”公开发表质疑,他说自己体会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原则适用于一切方面,当然也包括文学创作。讲话过程中,他慷慨陈词,相当激动。这对于平时温文尔雅,如谦谦君子的屠岸来说,相当罕见。事后,有作家说,屠岸在会上投放了一枚重磅炸弹。 关于屠岸,可回忆的还有很多很多。往事并不如烟,他的渊博学识、人格魅力、文人风骨将留在世间,让人们时常怀念。 屠岸已远行,正如他女儿所说的,他走得很平静。这让我想起他在自述中说的:“回顾自己的一生,我想起吴祖光写的四个字。有人说吴祖光一生坎坷,生不逢时。吴祖光拿起笔,写下‘生正逢时’。”在屠岸看来,自己经历过人生的种种苦难,也见证了祖国从衰颓到崛起,生活经历如此丰富,岂不是生正逢时?而那本自述也以“生正逢时”四个字为书名。是的,屠岸微笑、知足地走完了他美丽的一生。 在屠岸同志的告别仪式上,我看到诗人小山所献花圈上的挽联:“诗园里安息,天国中永生。”这句话道出了我们共同的心声。祝福屠岸同志在绚丽的诗园安息,在美好的天国永生。 (作者:何启治,系人民文学出版社原副总编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