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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尼采的透视主义认识论

http://www.newdu.com 2018-01-03 未知 何仁富 参加讨论

    尼采的透视主义认识论
    何仁富
    以传统形而上学为基础的认识论,追求的是没有任何先见的“纯粹知识”、绝对真理,而这种“纯粹知识”又是以摆脱一切人类特性的“纯粹主体”和与人完全无关的“纯粹客体”的存在设定为前提的。尼采从世界是生成的立场出发,以透视主义为武器,站在价值的立场上,在认识论中展开了对一切价值的重估,这种重估不但使传统形而上学的认识论的基本概念如主体、客体、反映、真理等的“本来”意义被彻底消解,而且使它们获得了价值的翻转,一切认识论的问题都是人的生存实践所派生出的透视问题。尼采以生成世界观为基础对实然世界的解释,就构成了他的透视主义认识论。
    一、认识是强力意志的透视外观
    在认识论上,传统形而上学追求的是“纯粹知识”,而这种知识又是以摆脱一切人类特性的“纯粹主体”和与人完全无关的“纯粹客体”的存在设定为前提的。因此,尼采在认识论上首先是以他的生成世界观的本然设定对“主体”、“客体”、“纯粹认识冲动”这些传统认识论赖以成立的基本“范畴”进行了消解,对一切价值进行重估,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透视主义的实然阐释。   
    尼采的消解工作首先是从理性主义认识论的最著名命题;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开始的。在尼采看来,“如果人们把命题还原为‘我思故我在’,那么得到的只是同义反复。因为恰恰没有提到有问题的东西即‘思想的现实性’——也就是说,思的‘假象’,没有被排除”[1]尼采认为,笛卡尔的“我思”本身就内合着“思”、“我”以及二者相互关系自明的的假定。但是,“思”本身只是一种“假象”,并无“自在的现实性”,因为“思”作为按照因果关系的模式联结观念时还受着种种可能的情绪冲动的影响,而且正是这些影响才是造成观念联结的真正原因,只是由于其运动之迅速,我仍无从知道而巳。所以尼采说:“认识论者设想的那种思维根本不会发生,因为,这全局随心所欲的虚构,其方法是突出过程中的某个因素而压低其余因素,以便于进行明白无误的人为加工……”[2]与此相应,“‘主体’也不是任何现存的东西,而是某种臆造的东西,是隐蔽的东西”[3]。尼采认为,“主体”、“自我”概念是我们在观察事物和观察自己时必不可免的局限性的产物,实际上是对内心世界的错误观察的产物,是依据虚假的同一性和因果性得出的根据,在“我思”的命题中,“首先,虚构了根本不会发生的行为即‘思维’;其次,虚构了主体基础,在此基础上,这种思维(否则什么也不是)的任何行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起源,也就是说,行为和行为者都是虚构的”[4]
    尼采认为,把这种虚构的“自我”实体化为“主体”,便是“实体”(纯粹客体)概念形成的心理根源。“实体概念是主体概念的结果,反之则不可!”[5]“‘实在’、‘存在’,这些概念来自我们的‘主体’情感”[6]。物质性的实体概念,如“物”、“物性”、“原子”、“存在之物”等都只是“自我”、“主体”概念的外推。“物本身,物的概念,仅是自我即原因的信念的一个反映罢了……甚至连你们的原子,我的机械论者和物理学家先生们……更不必说‘物自体’”[7],而精神性实体概念如“上帝”、“世界精神”、“世界意志”等,既是由于“主体”概念的外推,同时也是由于“荒谬的过高估计了意识的作用”,“意识乃是可以达到的最高形式,是最高形式的存在,是上帝”,“‘真实的世界’亦即精神世界,是通过意识这个事实可以接近的世界”[8]。所以,尼采认为,随着我们对“主体”概念的放弃,我们也要放弃“实体”的虚构过渡到“实体”的虚构的一个中间环节,“主体”是把意识实体化的产物,“客体”是把被意识到的那一部分外部世界实体化的产物。
    在消解了“主体”和“客体”后,尼采便用强力意志的设定来清算“纯粹知识冲动”以说明认识的动力。在尼采看来,根本不存在纯粹的认识冲动,一切理论的形式都受着某种“本能”的支配(在这里,“本能”是指个人生存的实践利益),“所谓认识欲,应溯源于占有和制服的欲望。因为,感官、记忆、本能等功能就是循着这种欲望发展的。”[9]“认识冲动”的真正根源是使世界适合于人的生存需要,人的生存实践作为强力意志的实现要借助“作为强力的工具”的认识来“占有”和“征服”世界,所以尼采说:“我们的认识器官,不是为‘认识’而设置的”[10],“整个认识器官……不是用来认识事物,而是驾驶事物”[11]
    尼采认为,从个人的生存实践需要出发而对世界所作的图解就是认识,强力意志在认识活动中通过图解来征服混乱.尼采说:“不是‘认识’,而是图解,——使混乱呈现规则和形式以满足我们的实际需要”[12](w.515第481页,有改动)。在尼采看来,作为“生成”,世界是混乱,无规则和形式可言,但人的生命本能又天然地厌恶混乱,寻求秩序,因为混乱不利于生存,所以人为了生存,必须建立一定的行为模式,为了建立这种行为模式又必须将世界图式化。所以,图解是人解释现实的一种特定方式,通过它,人为自己的行为因式确定了根据。而人对世界的图解实际上是一种“透视”。
    “透视”(Perspektive)本是绘画术语,有透视、远景、视角等含义。由于透视是从生命本能、情绪冲动、强力意志等出发的对世界的价值观照,所以,由透视而形成的“外观世界,即一个按照价值来看的世界。”[13]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尼采又把这种“透视”称为人对世界的解释,认为认识即解释,而且强调,世界只是在可透视、可解释这个意义上才是可知的。这种透视(认识、解释)由于是基于不同的强力意志中心,“所以,在任何情况下,它都是条件的确认、描述、领悟(而不是本质、物、‘自在’的探究)”[14]。当人们不是把认识当作这种“条件的确认”,不是当作透视的外观,而是“当作”具有普遍性的知识时,便有了“真理”。实际上,“真理是我们已经忘掉其为外观的外观,是用旧了的耗尽了感觉力量的隐喻,是磨光了压花现在不再被当作硬币而只被当作金属的硬币”[15]
    尼采把他的认识理论称为“情绪冲动的透视学”或“透视主义”[16]。尼采用透视来说明认识的本质,一方面表示认识取决于认识者的生存条件、生存实践需要,正如透视画面取决于画家的位置、视角等;另一方面在于强调认识的相对性,这种相对性既表现在范围上认识是有界限的,就象透视画面是有地平线的一样,也表现在性质上认识如同透视画面一样是错觉,而不是对现实的镜子式的直接反映。尼采有时又把这称为“光学”,因为“光学”是反对力学的、机械论的认识论的,正如透视主义是反对平面式反映论的。尼采认为,这种“光学”性质的透视主义认识是一种认识论的人类中心论观点,即它必定以人类特性为转移,不可能有超越于人类特性的纯客观认识。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只能是一种“透视的幻觉”,万物以我们为中心形成一种虚假的统一,在我们视界所造成的地平线上联成一体。
    在采尼看来,世界也只是在可透视这个意义上才是可知的。问世界在透视之外是什么样的,就等于要在认识之外去认识世界,乃是荒谬的。“认识意味着有条件地关涉某物:因某物而感到自己是有条件的,同样也从我们方面限制某物本身。所以,在任何情况下,它都是条件的确认、描述、领悟(而不是本质物、自在的探究”)[17]。当人们不是把认识当作这种“条件的确认”,不是当作透视的外观(而它实际上仍是透视的外观)时,便有了我们的“真理”概念。尼采说:“真理是我们已经忘掉其为外观的外观,是用旧了的耗尽了感觉力量的隐喻,是磨光了压花现在不再被当作硬币而只被当作金属的硬币”[18]
    二、认识是给世界注入意义
    当尼采把认识当作从不同的强力中心发射出的对世界的透视时,他同时强调,这种透视在本质上是一种价值观照,是一种评价行为。尼采说:“每个力量中心都有它对于其余一切的透视,即它整个确定的评价,它的行为方式,它的反抗方式”[19]。由情绪冲动出发对世界的透视不能不是一种价值观点,一种“透视的评价”,因为它是基于生命本能的强力意志的生存实践需要的。强力意志是一切评价由之出发而又向之归宿的东西。
    人的认识(透视、评价)作为由强力意志中心发出的价值观照,实际上只是从主体出发的一种意义设置。“一切价值……从心理学上看,都是为了保持和提高人的统治构成而作出的一定透视的结果,它们只是被错误地投射到事物的本质中去了”[20]。人通过透视把意义置入透视对象而使它拥有了意义。尼采说:“价值观点是关于保存条件和提高条件的观点,这一观点涉及到生命在生成内部的相对持存的综合构成”,这种“综合构成”是以强力意志为中心的“统治构成”,所以“(价值)本质上就是属于这统治中心的伸展或收缩的观点”[21]。在透视过程中,是强力意志及其配置形式——各个情绪冲动——在进行着评价即意义置入。而评价就是解释。
    解释是强力意志的手段、形式,强力意志是解释的原动力和发动者。在尼采看来,解释是作为强力意志的一种形式而拥有现实存在的,实际上,解释就是统治某物的手段。由此,尼采实际上是在由强力意志出发的认识、透视、评价、解释四个概念之间划上了等号。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尼采的透视主义就是他的哲学解释学。尼采自己就是将认识和解释相提并论的,认为认识即解释。他写道:“就‘认识’一词一般来说是有意义的而言,世界是可知的;但另一方面它是可解释的,它不是蕴含着一种意义,而是无数种意义。——这就是‘透视主义’”[22]。在这同一段札记中,尼采还写道:“没有事实,只有解释!”“我们需要的是解释世界[23]。可见,对于尼采来说,正是解释才是我们和世界打交道的方式,我们在解释中(也就是在透视中,认识中,评价中),组成了人和世界、人和人的意义关系,由此满足我们的生存实践需要。我们知道,认为世界(本文)的意义寓于解释之中,依解释而转移,这正是典型的哲学解释学的观点,尼采把这一观点称为“透视主义”。
    在尼采看来,一切认识都是解释。“认识只能是什么?——‘解释’,置入意义——而不是‘说明’(在大多数场合,是对一个已经变得不可理解、现在仅成为符合的旧解释作出的新解释)”[24]。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尼采本人用强力意志理论对包括真理、道德、宗教、历史、美在内的各种解释形态作了重新解释。如:认识只是强力的工具,求真理的意志只是强力意志的一种形式;美的判断是否成立是一个力量的问题;宗教和道德是弱者的强力意志的现象。在1874年所写的《不合时宜的考察》的第二部《历史对生命的利与弊》中更是对历史与生命的关系作了精辟的解释学分析,它不仅以生命为尺度,对历史的三种解释即纪念碑式、古董商式和批判式的解释作了重新解释,而且还特别强调:“过量的历史损害了生命的可塑力;它不再懂得把过去当作一种营养丰富的食物加以利用。”[25]
    尼采在其著作中,经常用语言学术语“本文”和“解释”来说明人的认识现象。在他看来,不管是外部世界还是我们的内心世界,真正的“本文”都是不可触及的,或者说,它们对我们来说是不存在的,即使存在,也仅仅存在于我们的“解释”之中。正是基于此,尼采否认存在所谓的“自在之物”、“自然的合规律性”等传统形而上学赖以成立的基本东西。而对于我们的内心世界,尼采说:“世界上既没有‘精神’,也没有理性、思维、意识、灵魂、意志、真理”[26]。一切都只有相对于解释才是有意义的。
    由于生成的大化世界本身无意义可言,唯有在与他物的关系之中才谈得上意义,因此,“置入一个意义——这个任务始终有待完成[27]。事物本身无意义,我们通过解释而将意义给予它。“我们的价值被解释进了事物之中。难道有自在的意义吗?!意义不就是关系的意义和透视吗?”[28]。当我们说某物“是什么”时,实际上就是把该物置于同他物的关系中,而这种关系归根到底又是由“我”设置的,所以实际上是将那物纳入和“我”(即人类)的关系之中,说明它对于“我”来说是什么,而这也就是向它置入意义。“‘这是什么?’的提问,就是从他人角度出发设定的意义。……基本的问题一直是‘对来说这是什么?’(也就是我们,对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等等来说)”[29]。所以,“‘自在的事实’是没有的,而始终必须首先置入一种意义,才能造成事实。[30]而“人最终在事物中找出的东西,无非是他自己塞入其中的东西:——找出,就叫科学,塞入,就叫艺术、宗教、爱、骄傲”[31]。如果我们换一种说法,将找出称为“认识”,而将塞入称为“解释”,我们就会很容易地得出结论:认识到的东西无非就是解释进去的东西。“简言之,一事物的本质不过是关于‘此物’的见解而已……。‘事物’的产生完全是设想者、思维者、感觉者的事业”[32],一句话,解释者的“事业”。
    尼采认为,我们之所以要进行解释,是出于生存实践的需要。由于生成世界和作为生成世界的一部分的我们的生存,在强力意志的永恒轮回下,没有任何目的和意义,而人的生命本能又需要秩序和意义。于是对于人的生存来说,“随便哪个解释总比没有解释好”[33]。因为解释就是置入意义,就是让人在无意义的世界和生存中获得意义。“未知之物使人感到危险、不安、忧虑,——第一个冲动便是要消除这种令人痛苦的状态,”方式就是解释,通过解释,“把某种未知东西归结为某种已知的东西,这使人轻松、平静、满足,此外还给人一种权力感”[34]。由于这种解释的成功,人们甚至把他们称为“真理”。一方面,由于生命本身需要获得解释,被赋予意义,否则会归于荒谬;另一方面,生命又从自身出发对世界进行着解释,为自己创造一个有意义的世界。可见“解释本身作为强力意志的一种形式,为作为一种情绪冲动的生存所固有”[35]。正是由于此,尼采强调,一种没有解释、没有意义的生存必是荒谬的,而且实际上,一切生存在本质上都只不过是从事着解释的生存。
    由于作为生命的强力意志是解释的原动力,因此,依据强力意志的等级也就有不同性质的解释。虚无主义者由于强力意志的衰弱,“不再拥有解释、创造虚构的能力”[36],撇开透视的评价,从而贯彻“一种敌视生命和造成崩溃的原则”[37]。形而上学家的强力意志虽还没有衰弱到丧失解释能力的地步,但他没有勇气承认自己是在解释,而是把解释当作认识,把虚构的世界当作“真正的世界”,他不敢正视自己对世界的认识所具有的解释性质,而是妄图一劳永逸地抓住绝对真理,害怕世界的无限可解释性。只有真正强力意志强大、生命力充溢的哲学家,他不但有解释能力,而且有正视认识的解释性质的勇气。在尼采看来,明知仅是解释,仍保持解释的兴致和能力,敢于正视世界的无限可解释性,并且勇于偿试多元的解释,这是“有力量的标志”[38]。因为“凡不能把自己的意志置入事物的人,凡无意志和无力量的人,也绝不会让事物具有意义,因为他不相信事物中有什么意义”[39]
    在尼采看来,不仅种种解释是不等价的,每个解释都是生长或衰退的表征,因而,解释不是一劳永逸的,而是曾经被解释过的东西又会重新成为解释的对象;而且,既然本文的意义唯有通过解释才能确定,那么,对同一文本就必然允许作不同的解释。尼采一再强调:“同一个本文允许无数种解释,不存在一种‘正确的解释’”[40]。“根据我的经验,认为一般来说存在着一种正确的,即唯一正确的解释,这个基本前提是错误的……事实上,在许多事例中,不正确的东西都是确定的,而正确的东西则几乎都不确定……总之,老语言学家说:不存在唯一正确的解释”[41]。“有各式各样的眼睛。连斯芬克斯都有眼睛。——因此就有各式各样的‘真理’”[42]
    三、语言游戏和认识相对主义
    当尼采把认识看作由强力中心所发出的透视而对世界的评价和解释时,他也就必然要触及到那作为解释的“工具”的语言所带给我们的存在论基础,因为解释总是通过语言进行的,而语言是在解释之先的。尼采通过寻求传统形而上学的根基而阐述了关于语言的深刻思想,这些思想使他成为现代哲学语言转向的先驱之一。
    尼采认为,哲学和语言的关系是一种本质性的关联,而不是人们肤浅地认为的语言只是表达认识的工具。尼采说“语词是哲学家的诱惑者。他们在语言的网中挣扎”[43]。他甚至把哲学家称为“语言之网上的哲学家。”[44]而且,在相当意义上,他还把语言尤其是语法看作是“上帝”的最后避难所,他说:“语言中的‘理性’;一个多么欺诈的老妪啊!我担心我们尚未摆脱上帝,因为我们还信仰语法……”[45]
    在尼采看来,传统形而上学的虚构与哲学家们对语言、语法的信仰密不可分。形而上学是把源于人类生活活动需要的逻辑这种图式化的把握世界的方式绝对化、实在化的结果,而逻辑的根基又是语言,尤其是语法结构。正是这种语法结构导出的逻辑图式的实在化,才是欧洲二千年形而上学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真正根原。语法造就了逻辑进而造就了形而上学。这种造就主要体现在主谓结构造就了“主体”和因果范畴,而主宾结构又造就了“客体”和“真实的世界”。
    不仅如此,尼采认为,一切实体观念,包括“物”、“灵魂”、“上帝”等等,无不是实体化的语法主体的产物。尼采说:“实体观念的根源在于语言,而不在于我们之外的存在物”[46]。在主谓结构构造出一个自我同一的不变“主体”的同时,主宾结构又构造出一个自我同一不变的“客体”,作为“主体”所发生的作用的承受者。当然,“客体”本身只不过是实体化的“主体”的一种投射。我们首先按照“主体”的原型发明了“实体性”,并把它阐释进了各种事件复合体中,然后又使某些事件复合体成其为承受“主体”作用的“客体”。因此,“如果我们放弃了发生着作用的主体,那么,随之也放弃了承受此作用的客体。持有、自我同一、存在既不属于所谓主体,也不属于所谓客体。”而“如果我们放弃了‘主体’和‘客体’概念,那么,随之也就放弃了‘实体’概念——及其各种变形,例如‘物质’、‘精神’和其他假设的本质,‘质料的永恒性和不变性’等等。我们摆脱了实体性[47]
    尤其严重的是,那个作为语言系词的Sein(是、在)被同一化、实体化后,构成了西方形而上学之根。当爱利亚学派把 Sein 从其他一切表达式中抽取出来作为一个哲学范畴去说明万有之本质时,西方第一个形而上学体系也就初步建立起来了。尼采对此感慨到:“事实上,迄今为止,没有什么东西比存在(Sein) 的错误具有更为朴素的说服力量,一如爱利亚学派所建立的那样,因为我们说的每个词、每句话都在为它辩护!——连爱利亚学派的对手也受到了他们的概念的诱惑:德谟克利特便是其中一例,他发明了他的原子……”[48]正是在发了上述嘘叹后,尼采才说到,“我担心我们尚未摆脱上帝,因为我们还信仰语法……”。
    通过对传统形而上学的语言存在论基础的分析,尼采已经揭示了哲学和语言的本质关联,这种关联使哲学家只能“在语言之网中挣扎”。尼采甚至据此提出一种假说,认为语言预先决定了哲学的发展;哲学家所属的语言谱系或类型预先决定了他的世界观类型;语言的亲像关系预先决定了哲学的“家族相似”。他说:“正是在存在着语言亲像象关系的地方,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是:由于语法的共同哲学(我是指由于共同语法功能的无意识支配和引导),从一开始就为哲学系统的相同发展和次序作好了一切准备;同时,通往其他可能的世界观的路也就被堵死了”[49]
    尼采不仅将语言看作是哲学家无法挣脱之网,而且还对语言之网的本质和产生给予了深刻的阐释。尼采在一篇写于1873年的名为“真理和谎言之非道德论”的札记中详细讨论了语言之从隐喻产生的过程和语言的隐喻实质。他写道:“语言创造者命名的只是事物与人的关系,为了表达这些关系,他动用了最大胆的隐喻。首先是神线刺激转变为视觉形象,这是第一个隐喻,而视觉形象又在声音中被摹写,这是第二个隐喻。每一次转变都是从一个世界毫无保留地一跃置身于一个全新和不同的世界中”[50]。“在语言问题上,我们全都和聋人一样。当我们说树、颜色、雪和花时,我们自以为我们知道有关事物本身的某些事情,而实际上我们所拥有的只是关于事物的隐喻——与原始实体相去十万八千里的隐喻。事物自身的神秘的X,以与声音显现为沙图同样的方式首先显现为神经刺激,然后显现为视觉形象,最后显现为声音”[51]。因此,就语言的发生来说绝不是逻辑的,而其本质也决不是表达对象性质的“逻各斯”工具,而且其功用也不可能是揭示事物“本质”的。
    词作为“神经刺激的声音摹本”还只是语言这种隐喻产生的初级阶段。“一旦词不被设定用作它从中产生的独特和全然个人的原始经验的提示物,它就立即成了一个概念,或更确切些说,当词需要同时适应数不清的多少相似——实际上就是从不相等因而完全不等同——的事例时,它就成了一个概念”[52]。比如“叶”这个概念的形成,就是通过任意摈弃每一片叶子(一片叶子肯定永远也不会与另一片叶子完全等同)的个体差别和忘掉各种独特的方面而形成的。“叶”这一概念一旦形成变唤起了一种观念,即认为在各种叶子之外自然中还存在着“叶”,它甚至成了各种叶子的原因。所以尼采说:“一切概念都来源于差别物的等同”。“我们获得概念也和获得形式一样,靠的是忽视那些个体性的和现实的东西”[53]
    概念作为“隐喻”一旦形成就成为了我们构造世界“图式”的最基本的材料。构造世界图式实际上是将概念这种隐喻当骰子掷的一种“游戏”,当我们遵照一定的游戏规则而构造出一定图式时,就被叫作“真理”。尼采写道:“任何感觉到逻辑的这种冰冷之气的人都很难相信,像一只骰子一样赏心悦目和任人摆布的概念竟然不过是隐喻的残余,而使神经刺激转变为形象的艺术幻想即使不是每一个个别概念的母亲,也肯定是它的祖母(即概念来原于形象,形象来原于神经刺激——引者注),然而,在这种概念骰子投掷游戏中,‘真’就意味着按照规定方式使用每个骰子,准确计算它的位置,恰当地对它进行归类,从不违反尊卑上下秩序。”[54]
    随着语言的使用,语言起原和本质上的隐喻性质被遗忘了,因为生成世界的流变使人必须把“生成”存在化以消除生存的荒谬。“只有通过忘却这一原始隐喻世界,人才能够若无其事,不慌不忙地生活”[55]。人通过遗忘语言的隐喻性质而构建了科学、哲学、艺术等人类作为“真理”的一切,这一过程是通过制造一系列的新的隐喻和换喻而实现的。“通过制造新的转移、隐喻和换喻,这种冲动(形成隐喻的冲动,它原于人的强力意志的情绪冲动——引者注)不断扩充概念分类和组织,它无时无刻不显示出一种重塑清醒者眼中看到的世界的强烈愿望,以使它可以像梦的世界一样丰富多彩、变幻不定、无所顾忌、令人迷醉和永远新鲜”。人正是借助这种不同的概念网络而使自己从生存的无意义中找到了“价值”支撑,换言之,在“语言之网”中找到了“存在的家”,正如民采所说:“确实,只是借助于一个严密规则的概念网络,清醒者才对他自己的清醒无可怀疑”[56]
    对于语言的这种作为“存在之家”的地位,尼采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认为语言是哲学家甚至是人们的生存无法摆脱之网;另一方面,他又极为不满传统形而上学这一语言存在论之根,要求哲学家“摆脱词的魅感”、“超越对语法的迷信”,即破除语言的“遮蔽”。应该说,尼采不满的是语言的极端逻辑化、概念化,他甚至称这为“语言之病”。正是基于此,尼采自己才特别强调语言的多义性和不确定性。在他自己的哲学思考和写作中,他一方面对“强力意志”、“超人”等自己创造的概念和“真”、“善”、“美”等传统概念赋予多义而非确定的解释;另一方面在语言表述风格上又力求以一种“以笔起舞”、“以文学起舞”的格言式写作来代替传统哲学的概念逻辑演绎式的写作,以此来破除语言的“遮蔽”。
    在尼采看来,人的认识是由人的生命本能、强力意志、情绪冲动这些中心发射的对世界的透视,这种透视所得的结果是“外观”,它是流动而不凝固的;透视在本质上是评价和解释,解释是意义的置入,它同人们的视角相关,只是表达的不同价值主体的“视界”;解释是通过语言完成的,语言作为隐喻预先就构成了人们解释的基本“视界”即“先见”,人们只能是在一定的语言“先见”的“视界”内实现对世界的解释;因此,任何解释都只具有相对的意义。
    尼采的这样一种认识论思想,既是关于人的生命实现的本体论说明的解释,是一种生命意义哲学;又是一种“生命解释学”。他的这些思想对哲学解释学的产生和发展以及20世纪西方哲学的语言学转向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启发意义。在海德格尔对语言的存在论基础的追问、对语言和存在之间的本质关联的确认、以及对语法和逻辑支配传统哲学所造成的恶果的强调、对试图从语言的诗化中摆脱形而上学的探索中;在伽达默尔对认识即解释,解释必受制于语言的本体论说明,和基于传统和先见(语言又是其重要内容)的“视界融合”所决定的效果历史观中,我们都能看到尼采的影子。
    


    [1] 尼采:《权力意志》第307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2] 尼采:《权力意志》第421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3] 尼采:《权力意志》第683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4] 尼采:《权力意志》第421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5] 尼采:《权力意志》第366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6] 尼采:《权力意志》第255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7] 尼采:《偶像的黄昏》,《尼采文集·查拉图斯特拉卷》第329页,青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
    [8] 尼采:《权力意志》第486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9] 尼采:《权力意志》第487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10] 尼采:《权力意志》第138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11] 尼采:《权力意志》第141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12] 尼采:《权力意志》第1481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13] 尼采:《权力意志》第456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14] 尼采:《权力意志》第191页。
    [15] 尼采:《哲学与真理》,第106页,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年。
    [16] 尼采:《权力意志》第285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17] 尼采:《权力意志》第191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18] 尼采:《哲学与真理》,第106页,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年。
    [19] 尼采:《权力意志》第456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20] 尼采:《权力意志》第426-427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21] 尼采:《权力意志》第434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22] 尼采:《权力意志》第684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23] 尼采:《权力意志》第683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24] 尼采:《权力意志》第213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25] 转(德)弗伦策尔《尼采传》第49页,商务印书馆,1988年。
    [26] 尼采:《权力意志》第505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27] 尼采:《权力意志》第274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28] 尼采:《权力意志》第213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29] 尼采:《权力意志》第191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30] 尼采:《权力意志》第191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31] 尼采:《权力意志》第185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32] 尼采:《权力意志》第191-192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33] 尼采《偶像的黄昏》,四种大谬误5。
    [34] 尼采《偶像的黄昏》,四种大谬误5。
    [35] 尼采:《权力意志》第191-192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36] 尼采:《权力意志》第271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37] 尼采:《权力意志》第634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38] 尼采:《权力意志》第202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39] 尼采:《权力意志》第271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40] 转《周国平文集》卷第399-400页。
    [41] 转《周国平文集》卷第399-400页。
    [42] 《权力意志》第610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43] 《哲学和真理》第173页。
    [44] 《哲学和真理》第63页。
    [45] 《偶像的黄昏》,四种大谬误。
    [46] 《权力意志》562节,第649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47] 《权力意志》552节,第259-260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48] 《偶像的黄昏》,四种大谬误。
    [49] 《善恶之彼岸》第20节,转自《周国平文集》卷3第355。
    [50]尼采:《哲学与真理》,第104页,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年。
    [51]尼采:《哲学与真理》,第104页,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年。
    [52]尼采:《哲学与真理》,第105页,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年。
    [53]尼采:《哲学与真理》,第107页,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年。
    [54]尼采:《哲学与真理》,第107页,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年。
    [55]尼采:《哲学与真理》,第108页,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年。
    [56]尼采:《哲学与真理》,第112页,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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