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天道之域以气的本源性回应佛道对实在的消解相应,人道之域对社会责任的强调,同样以佛教疏离社会人伦的观念与倾向为背景。在评价释氏对“实际”的解释时,张载指出:“释氏语实际,乃知道者所谓诚也,天徳也。其语到实际,则以人生为幻妄,以有无为疣赘,以世界为荫浊,遂厌而不有,遣而弗存。”③以人生为幻妄,意味着否定社会人伦的实在性,“厌而不有,遣而弗存”则既表现为对社会生活的疏离,也蕴含着对社会责任的消解。在这里,儒佛在本体论(天道观)上的分歧,进一步展开为价值观上的对峙。事实上,对张载以及整个理学而言,儒佛之间差异,更深刻的体现于价值观念,佛家之拒斥现实人生(以人生为幻妄)与儒学之维护社会人伦、佛家之漠视现实人伦和社会责任与儒家强调群臣、父子之义,在价值取向上难以彼此相容。历史地看,理学之反复强调作为当然的人伦之责,既基于佛教对儒家人伦传统的挑战,也表现为对这种挑战的回应,张载的以下论述,便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今浮屠极论要归,必谓死生转流,非得道不免,谓之悟道可乎?……自其说炽传中国,儒者未容窥圣学门墙,已为引取,沦胥其间,指为大道。其俗达之天下,致善恶、知愚、男女、臧获,人人著信,使英才间气,生则溺耳目恬习之事,长则师世儒宗尚之言,遂冥然被驱,因谓圣人可不修而至,大道可不学而知。故未识圣人心,已谓不必求其迹;未见君子志,已谓不必事其文。此人伦所以不察,庶物所以不明,治所以忽,德所以乱,异言满耳,上无礼以防其伪,下无学以稽其弊。自古诐、淫、邪、遁之词,翕然并兴,一出于佛氏之门者千五百年,自非独立不惧,精一自信,有大过人之才,何以正立其间,与之较是非,计得失!”④“人伦所以不察,庶物所以不明”所展示的,是佛教流播之后的社会后果,“较是非、计得失”则表现了对儒家价值原则的自觉维护。 儒佛在价值观上的分野,更为集中地体现于对“理”的不同态度。尽管张载没有如后来的二程及朱熹那样,将“理”作为第一原理,也未对这一范畴以充分展开的形式加以论述,但在辨儒佛之异时,亦运用了“理”这一范畴:“儒者穷理,故率性可以谓之道。浮图不知穷理而自谓之性,故其说不可推而行。”⑤在此,儒之“理”与佛之“性”彼此相对,而“穷理”与“不知穷理”则进一步将儒佛区分开来。不同于佛之“性”的这种“理”,内涵究竟是什么?张载对此也有一个简要的界说:“义命合一存乎理。”⑥“义”者宜也,亦即当然,其具体的内容则是涉及应当如何的规范系统;“命”则表现为一种人无法决定、选择、左右的力量,包含必然之义。相应于“义”与“命”的如上内涵,以“义命合一”界定理,既把体现社会伦理责任与义务的规范系统作为“理”的题中之义,又似乎将这种规范系统理解为人无法选择、左右的超验原则,后者同时蕴含着以“当然”为必然的趋向。不过,在张载那里,这一趋向尚未得到充分的展开。从理学的演化看,张载主要侧重的,还不是“当然”与必然的融合,如后文所论,融“当然”于必然的理论进路,主要与二程与朱熹相联系。 三 从外在的伦理关系与规范系统(理)转向作为个体的人,便涉及对人性的理解。张载区分了人性的二种形态,即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②③④⑤(注:《张载集》,第23、274、265、25、24页。)这里的“形”即感性之身,“形而后有气质之性”表明气质之性主要与人的感性存在相联系。与之相对的天地之性,则更多地体现了人作为伦理存在的普遍本质,包括人的理性规定。在张载看来,人一旦作为现实的个体而存在(有其形),则气质之性便随之呈现,气质之性与人的这种相关性,在逻辑上也赋予体现于气质之性的感性规定以存在的理由。然而,张载同时又提出了变化气质的要求,并将其与“为学”联系起来:“为学大益,在自能变化气质,不尔,卒无所发明,不得见圣人之奥。故学者先须变化气质,变化气质与虚心相表里。”② 所谓变化气质,也就是以普遍的伦理原则、规范对人加以改造,使其言行举止都合乎普遍规范的要求:“使动作皆中礼,则气质自然全好”,③由此进而走向理想的人格之境(“见圣人之奥”)。变化气质的以上过程,在张载看来也就是反归天地之性的过程,所谓“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便表明了这一点。在这里,天地之性似乎表征了更为理想的存在形态。基于以上前提,张载对气质之性采取了疏而远之的立场,在“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这一结论中,便不难看到疏离气质之性的取向。对人性的如上理解,同时涉及对人的规定:由气质之性复归天地之性,多少蕴含着理性本质对于感性存在的优先性。从张载关于“身”与“道”关系的理解中,可以进一步看到这一趋向:“身而体道,其为人也大。” ④“身”体现的是人的感性形态,“道”则包含普遍的原则,后者与理性的品格具有更切近的关系;身而体道,既意味着赋予感性的存在以理性的品格,也表现为理性向感性的渗入。这里无疑包含人不能停留于感性存在之意,但同时也多少强化了理性的主导性与支配性,后一思维趋向在二程与朱熹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 与气质之性和天地之性的区分相联系的,是见闻之知与德性之知的分野。见闻属感性之域,德性则不限于见闻。在谈到二者关系时,张载指出:“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孟子谓尽心则知性知天以此。天大无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见闻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徳性所知;徳性所知,不萌于见闻。”⑤见闻以物为对象,其所及之域也有自身的的限度,停留于见闻,则无法把握天下之物。圣人的特点在于能够不为见闻所限,以德性之知“体天下之物”。这里所说的德性之知不同于见闻而与“心”相联系,如前所述,见闻有自身限制,“心”则可以超越限制(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与心相联系的这种德性之知具有二重性:它既以道德意识为内容,并相应地渗入了价值内涵,又呈现为认识层面的理性品格;德性之知对见闻之知的超越则既体现了道德关切的优先性,又展现了对理性之知的注重。德性之知的以上二重内涵,在逻辑上潜含了尔后理学发展中尊德性与道问学的不同进路:强化德性之知中的理性维度,则入手的主导方面将放在道问学;突出德性之知中的道德内涵,则尊德性将被推向更为前沿的地位,在程朱与陆王那里,我们分别可以看到以上二重发展趋向。 要而言之,太虚即气、气为万物之源,更多地表现为对实然(天道之域的对象世界)的理解,伦理之序与社会责任则以当然(人道之域的价值理想与规范系统)为实际的内容,从前者到后者的推绎既体现了天道与人道的沟通,又表现为当然与实然的统一。以气质之性和天地之性的预设为前提,人的感性规定与理性本质呈现相关而又相分的关系,而德性之知的二重内涵,则进一步预示了理学发展的不同路向。在以上方面,张载的哲学无疑构成了理学实质意义上的开端。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