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文化的命运从长时段角度来看,存在着某种必然性,也可以说有一种“天命”在。黑格尔讲,世界的精神总要由某个特定的民族来承担。也就是说,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占居主导地位的文化价值,总是由某种地方性和民族性价值的普遍化而来。既然如此,它也就必然地带有自己的个性特征和特定指向,因此亦不免带有某种偏向。当这种特殊的偏向被推致极端的时候,就必然要求文化价值的根本转向。现在世界的精神方向是由美国来承担和带领的,这个方向已经显出了一些弊端。最根本的弊端就是其文化观念上的极端消费性,它带给我们一种穷奢极欲、消费至上的生活理念。现在我们评判社会发展,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经济指标。而经济要发展,就要刺激消费,刺激消费也就是要刺激、开发人的欲望。人的生命由我们这个五尺之躯来承载,欲望的开发,需求的开发有它的极限。我们现在不但在寅吃卯粮,预支周围的资源,而且在透支我们的生命。人类已经乘上了一个极端消费性的“死亡列车”。这死亡列车不会自动停止,这个时候,就需要一种文化价值的转向,需要有另外一个文化去调节这个世界的价值方向。我觉得,这个文化价值观念的调节,中国儒家“中和”观念最好。但是现在还不行。从我们前述文化发展的功利性因素制约这个道理来看,这个价值的转向不可能自然发生。汉代人讲政治,提出一个“逆取而顺守之”的途径,就是靠武力打下天下,然后靠仁义来治理。我们可以借用这个说法,但对文化的发展而言,这个命题要反过来讲,就是要“顺取而逆守之”。就是先顺着现有的方向走,经济要先发展,发展到一定程度,大家会按照前述因果追问的定势,感到儒家很了不起,有好的东西,逐渐发生价值观念逆转。这就叫“顺取而逆守之”。 从长时段的眼光来看中国的近现代史,我以为其中似乎有一种必然性或“天命”在。首先,从孙中山到毛泽东,中国由封建帝国转变到现代国家的过程,并未出现这一过程通常所伴随的民族分裂。孙中山推翻帝制,建立共和国,蒋介石维持了二十多年,然后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告:“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有人说没有站起来,但我认为毛泽东统一国家的历史功绩不容小视。在那个时代,只有毛泽东这样一位不世出的铁腕人物才能将中国统一起来。蒋介石那个时代也没有真正达到统一。中国由封建帝制转变为现代国家的过程,能够保持了统一,很不简单。孙中山、毛泽东都功不可没。但是到了文革时期,强力的手段被推到极端,中国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这时,又有邓小平出来。他的年龄比毛泽东小十一岁,寿命又比毛泽东长十年,有整整二十一年的时间来开辟一番新天地,使中国在经济和国力上强大起来。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邓小平一生也经历了很多磨难。如果当时没有邓小平,我想恐怕这一点很难实现。所以邓小平出来,开出一个新方向,这也有它的某种必然性,或者叫做“天命”。邓小平的改革开放,了不起!从这几步来看,中国文化的复兴,国家的统一是前提,经济的复兴是基础,现在中国人主体文化意识苏醒,中国文化的发展在逐渐端正自己的方向。这之中,我觉得有一个必然性或“天命”在。 我说“顺取而逆守之”,还要有另一个方面,就是儒学的主体性重建。最重要的有以下几点:第一方面,是理论形态的重建。历史上每个时代儒学的发展,都要有理论系统的重建。现在我们这一套研究方式恐怕还要有所改变。我们现在的研究方式,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太注重知识,把儒学看作一种历史的、存在于古代的知识,于是考证之风大行。每个时代儒学的发展当然要有考据,有知识性的东西;但是每个时代,所注重的首先是思想理论上的重建。比如董仲舒的学术,要回答汉武帝提出的,像三代受命、灾异之变、性命之情的形上根据这些天人之际的问题,注重的是思想理论上的重建。现在我们比较注重清人讲的一套汉学,把汉学理解成只是考据、名物训诂之类的“饾饤之学”。当然,清代把学术完全变成考据之学有历史的原因。从学术分工上讲,要有人搞考据,儒学学者也不能完全脱离考据。但是,作为一个时代的学术,不应该把重点放在这个方面。现在,做学术论文,好像只有考证的才是学问,这就有偏颇,一定要有思想理论的创造意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有一批学者,在思想理论上很有创造力。后来,长时期只有领袖人物才能创造理论,研究哲学的只能叫哲学工作者。可以有法学家、经济学家,但是不敢提哲学家。这是不行的。但是思想理论的创造要与社会生活相关联,所以第二个方面,就是要重建儒学和社会生活的联系。我以为,当前研究方式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儒学的研究与社会生活脱离了联系,过去儒学长时间以来变成学院里少数人惨淡经营的事情,与社会生活没有关联。这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教化的观念,就和这一点有关。第三个方面,是要培养“以身体道”的群体。任何一个民族都要有这样一个群体,其职责就是使一民族的教化之道有一个实存性或现实化的显现。如国王、贵族、神职人员、民族英雄等,都是一个民族的精神的肉身性表现。中国过去体道的责任在士大夫阶层。黑格尔在政治上主张君主立宪,认为国王是理念的实体化、肉身化表现。他甚至曾把拿破仑看做是“骑在马上的世界精神”。骑在马上的是一个实存的肉体,但所显现的则是精神。现在的中国社会,就缺乏这样一个体道的群体。这个道,这个民族的精神,没有一种活生生的实存的体现,这就是文化“血脉”的断裂。现在很多学者都意识到这个问题,提出很多设想。比如,杜维明教授提出,要培养一大批公众知识分子。张祥龙教授主张建立传统文化的生态保护区。我曾经设想把孔德成请回孔府,让“衍圣公”继续“衍”下去,当然他不能参政,只作为一种文化的符号存在。“以身体道”这个阶层未来是什么状况,我们不可预期,但是一定要有这样一个意识,把它培养起来。 这样,我们把儒学当代形态的重建,即理论上、社会生活上的,也就是“文脉”和“血脉”这两个层面融汇起来,我想中国未来文化的发展、儒学的发展,将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 作者:李景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