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时人目为“一代儒宗”的乾嘉学者钱大昕①,长期以来,一直被学术界看作吴派健将。钱大昕属吴派,究其所自,以江藩《汉学师承记》为滥觞。江藩在讲到惠栋学术的传授时说:“王光禄鸣盛,钱少詹大昕,……以师礼事之”。②皮锡瑞也说:“王鸣盛、钱大昕、王昶皆尝执经于惠栋。”③照江、皮所说,钱大昕就是惠栋弟子了。其后,章太炎始分乾嘉学术为吴、皖两派,更把钱氏归为吴派,他论清儒有云:“其成学著系统者,自乾隆朝始,一自吴,一自皖南。吴始惠栋,其学好博而尊……;皖南始江永、戴震,……栋弟子有江声、余萧客。……而王鸣盛、钱大昕亦被其风,稍益发舒。”④自江、皮、章三人之说出,前哲、时贤之述钱大昕学术,更直接以吴派目之,俨若定论。⑤通过研究,我们说,把钱氏归为吴派是不妥当的,这不但影响了我们对钱大昕学术思想及其成就的正确揭示,实际上也掩盖了乾嘉时期学术领域繁荣而复杂的学术风貌。基于此,我们提出一些不成熟的意见,以就教于方家通儒。 一 古代学人治学,特别是宋明以来,师弟子传授表现明显,而且绝大多数都有明确的师承。钱大昕与惠栋却从未提起过师承关系。钱大昕青年时就读紫阳书院,因古学常策试第一,被誉为“天下才”。吴中宿儒李果、赵虹、惠栋、沈彤等均将他“引为忘年交”⑥。因为惠栋的学识与名声,钱大昕经常到苏州的泮环巷与惠栋讨论《周易》。⑦惠栋长钱大昕31岁,当时已成学界共仰之人物,作为学术界后进的钱大昕和他的讨论学术,交换看法,这是清楚的,但钱大昕从未说过自己与惠栋有师生关系,其好友王鸣盛、王昶等人也从未说过。钱氏为惠栋作传,但述其学术大要及学术旨趣,没有涉及与他的关系。可以说,钱氏与惠栋讨论过学术问题,但不能以师生目之,更不能以此就把钱氏划为吴派。乾嘉时期,学者间相互论学成为风气,除惠栋外,钱氏与戴震、邵晋涵等人在学术上的交往更频繁,难道我们据此就把他划为皖派与浙东学派吗? 再者,我们知道,任何一个自成体系的学术派别都有自己的思想宗旨、治学方法、研究重点和学术风格。在这些方面,钱大昕与惠栋及其门人异趣很大、自有蹊径。惠氏专精《易》学,三世传经,惠栋成就最大,并由治《易》进而治《诗》、《书》、《春秋》,考稽所至,遍及九经。惠栋治学,凡汉皆好,凡古必真,认为“汉经师之说,立于学官,与经并行。……是故古训不可改也,经师不可废也”。⑧他这种崇汉儒注疏、泥古严重的治学特点,时贤及后人早有定评,《四库提要》评惠栋,“其长在古,其短亦在于泥古”。⑨王引之也说惠栋“株守汉学而不求是,爽然自失”。⑩王鸣盛更明确指出:“惠君(栋)治经求其古,戴君(戴震)求其是”。(11)惠栋唯汉是尊,唯古是信的治学宗旨,是钱大昕所不同意的。钱大昕虽然也认为汉儒去古未远,诂训可靠程度高,但指出对古人学说,既不可轻易诋毁,也决不能过分株守,他指出:“以古为师,师其是而已矣”。并非“陋今荣古,异趣以相高”。(12)认为“是古非今”与“袭新遗故”都是不正确的,他称赞顾古湫撰《虞东学诗》能“斟酌古今,不专主一家言”。(13)并明确提出:“后儒之说胜于古,不必强从古可也,一儒之说而先后异,从其是焉者可也”。(14)钱大昕所谓的“以古为师”是“师其是”,并且“不必强从古”,所体现的治学精神是“实事求是”,不存门户之见,这就与惠栋“凡古必真,凡汉皆好”的治学宗旨大异其趣、大相径庭了。 还有,钱大昕治学的重点在史学,这和惠栋以及整个乾嘉时期治经成风的学术倾向也不同。钱大昕治学广博,“于儒者应有之艺,无弗习,无弗精”。(15)但他的治学中心在史学。他18岁时授徒坞城顾氏,读顾氏家藏《资治通鉴》及不全二十一史,“始有尚论千古之志”。(16)22岁就读紫阳书院,深受院长王峻器重,“先生诲以读书当自经史始,……所以期望策励之者甚厚。予之从事史学,由先生进之也”。(17)钱氏在此明确表示,他从事史学研究,与王峻的奖拔分不开。其后,钱氏倾一生之心血,写出不刊之书《廿二史考异》,沾溉史林。他曾中肯地评价过惠栋、戴震诸人在学术上的成就。但对他们倡言经学、轻视史学所造成的恶劣影响提出尖锐批评:“自惠、戴之学盛行于世,天下学者但治古经,略涉三史。三史以下,茫然不知”,认为他们不是“通儒”。(18)在当时治经蔚为大国,群儒以肄经为宗,“经尊史卑”的风气之下,钱氏不为风会所趋,倡言史学,高树史帜,在理论上提出自己的经史关系论,为史学争地位。他认为经与史同出一辙,“经与史岂有二学哉?昔宣尼赞修六经,而《尚书》《春秋》实为史家之权舆”。(19)并从目录学的角度历史地分析了经与史的分合,认为这是学科的分合,并不存在经尊史卑的说法,指出考核精审、义蕴深厚的史书完全可与六经一样流传于世。他晚年主讲紫阳书院时,依然强调学者读书当经史并重。(20)钱大昕的经史关系论,矛头直指当时学术偏向,可谓有为而发。故而时人对他的评价也大多在史学,翁方纲称他“钱子良史才,岂惟甬东万”,(21)把钱氏比作万斯同。焦循认为:“詹事之学,博大精微。于何力极,迁、固、修、祁。”(22)把钱氏比作司马迁、班固、欧阳修、宋祁。朱一新的评价更为明了:“乾嘉诸儒以东原、竹汀为巨擘,一精于经,一精于史。”(23)这些都说明钱氏对后人影响最大的是史学,诚如柴德赓所言:“提纲挈领来说,竹汀的学问主要是史学,其余各种专门知识,兼收并蓄,都是为史学服务的。”(24)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钱大昕与惠栋没有任何师承关系,在治学宗旨上大异其趣,研究重点更是不同,把钱氏目为吴派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仅仅因为钱大昕是江苏(今已属上海)人就把他归为吴派,这就更值得商榷了。我们决不否认由于地理条件、人文渊薮,历史上曾形成过不少地域学术,但地域学术与学派是两码事。作为一个学派,其成员必须有大致相同的思想宗旨、治学方法、研究重点和学术风格,有基本可以追寻的统系,这在钱氏与吴派之间是很难找到的。 二 如果我们再进一步从钱氏的学术渊源与学术关联来考察,我们就会发现钱氏不但治学独辟蹊径,而且学术自有渊源。 钱大昕的史学可说是远绍宋代诸学者,近宗清初顾炎武。宋代洪迈、王应麟诸人的治学方法影响到钱大昕。在宋代诸多学者中,钱氏作洪迈年谱与王应麟年谱,足见其对洪、王二人的推重。洪、王都是博洽多闻的人物,所著《容斋随笔》与《困学纪闻》,经史子集无所不涉,而其中尤以历史内容最为丰富,较有特色。两书不仅对历史上的名物制度详加订正,而且借此阐发自己的思想,把考证与议论结合起来,钱氏称他们“穿穴经史,实事求是”,“能卓然成一家言”。(25)受他们考证议论相结合的治学风格影响很大,诚如白寿彝先生所言:“清人所谓汉学,实际上是从宋人的历史文献学发展而来的。宋人固然是以义理出名,但是他们在历史学上是有成就的,在历史文献学上也是有成就的。清人的汉学,在一些领域都是宋人所创造的。”(26)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中将考证与议论相结合,又在《廿二史考异》中将考史与论史相结合,正体现了这种学术上的继承与联系,其考订之严谨,议论之平实,知识之丰富,手段与方法之多样,又远远超越了宋人。 钱大昕受顾炎武学术思想的影响更深。顾炎武在清初提倡实学,钱大昕服膺顾氏。据钱庆曾《竹汀居士年谱续编》所载,钱大昕年青时即有述作意,“读书有得,辄为札记,仿顾氏《日知录》条例”撰成《十驾斋养新录》。周中孚也说《十驾斋养新录》“大旨似顾亭林《日知录》”(27)这就是说,《养新录》是仿《日知录》而作,是继《日知录》而起的著作。据黄汝成《日知录集释叙》,钱大昕曾校读过《日知录》,而且是黄氏集释采用的最好的四家校本之一。钱氏考辨《日知录》,或正其误,或注释训解,或申其说,许多都反映在《养新录》中,可以说“《养新录》不仅仿《日知录》条例,而且在留心注目之处和治学旨趣方面,都有一定联系。”(28)钱大昕谨严的学风与经世的思想直接顾氏。顾炎武治学,特别强调“采铜于山”,广收博采原始资料,熔铸成自己的观点,反对抄袭别人成说,《日知录》中每一条结论,都是经过反复推敲、思考写成的。钱大昕作《养新录》,“皆精确中正之论,即琐言剩义,非贯通原本者不能,譬之折杖一枝,非邓林之大不可能有也。”(29)作《廿二史考异》,“间与前人暗合者,削而去之”。在治学精神上,钱大昕确实继承与发扬了顾氏的通儒风格和实学精神。顾炎武治学注重经世致用,钱大昕也不是为学术而学术的冬烘先生。顾氏说:“君子之为学也,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30)钱大昕也多次倡言:“文以贯道,言以匡时,雕虫绣帨,虽多奚为?”(31)钱大昕赞成顾炎武为文须有益天下的观点,引录《日知录》卷十九中的一段话来表达自己的看法:“顾宁人曰:文须有益于天下后世,若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抄袭之说,谀佞之文,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32)还说:“儒者立言,当为万世生民虑。”(33)顾、钱都认为,圣人之道体现在日用人伦、修已治人之中,这类文字在两人的文集及著作中甚多。另外,钱大昕在《文集》、《养新录》、《考异》等著述中,表达了自己对民瘼的关心,讨论治国务实,抨击吏治和士习腐败等等,这些都与顾氏一脉相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