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际需要语言的模糊性.什么叫模糊性,这里不必下定义,只举个例子就能说明。 “嚄!这块面太硬啦!”到底怎么个硬法,“硬钢”挺硬,硬玉、硬水、硬橡皮、硬面儿饽饽,都硬。可是硬跟硬还不一样。可见光说“硬’是不精确的,不精确就是语言的模糊性。要精确也行,矿物学家就用“摩斯硬度标”来表示矿物的硬度,但是咱们平常用不着它.此外象“好”“坏”“美”“丑”“有风度”“上岁数”都是模糊性的。咱们平时说话离不开语言的模糊性。沙夫说:“完全消除语词的模糊性,会使我们的语言变得贫乏得多。”① 但另一方面,生活也需要语言的精确性。比方写科技论文,订合同、契约等等,都要求语言尽可能地精确些,排除模糊性。但是有些词的“精确度”也不是绝对的,词和词不一样,用途也不一样。陈原先生说:“在日常社会交际活动中,需要相当程度的精确性,究竟要多少精确度,因事因人不同。”② 语言的模糊与精确是相互对立而又统一地存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其间的关系也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 相声是语言的艺术。语言的模糊性,它与精确性的关系,在相声里表现得十分突出。相声的主要表现手段是“包袱儿”,即经过精心组织的笑料。所谓精心组织,主要是指按照“包袱儿”的构成规律,充分利用语言的各种表达功能加以安排。语言的模糊性就是组织“包袱儿”所利用的手段之一。 利用语言的模糊性构成“包袱儿”,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形。 一、尽可能地对某一模糊词语所表现的概念作出具体的描述,以构成“包袱儿”。例如单口相声《化蜡扦儿》(又名《假孝子》)对儿子在分家后虐待母亲的情形,有这样一段叙述(下面有着下划线的是具体描述,黑体的为所描述的模糊词语): 大奶奶下厨房,蒸了一锅窝头。呛面,③不使碱,梆梆硬,跟石头似的,扔出去能把狗打个趔趄,老太大哪儿咬得动啊!没啃两口,牙花子都戳出血来了。她撂下了。 下晚了.老太大说:“媳妇啊,做点儿稀的吧?”大奶奶下厨房,烧了一锅水,撤两把玉米面儿,稀糊糊。老太太喝了两碗,别看没饱,肚子可鼓了。一晚上起了八回夜,净上厕所了。 后来老太太投奔女儿: ……就这么一保养啊,老太大很快就缓过来了。红光满面,腰板溜直,说话底气足,咳嗽就像放小炮仗似的:身板儿好着呢。 经过描述,“硬”“稀”“足”等概念都相对地精确了些。不过在这个例子中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 1、描述并不能完全消除模糊性。前面我们提到过“硬”,例子里也有“硬”。但我们知道,“硬度”是一个模糊词集(即变量总体),包含了一系列不同程度的“硬”(即一个个的模糊变量)。具体描述只能大体上确定这个“硬”近似哪个变量,而不能描述得完全精确。对“稀”“足”等的描述也只能这样。 2、用来进行描述的应当是人所共知的或生活中习见的现象,这样才能使得听众通所代表的变量。象“牙花子戳出血来”大家都熟悉,就有助于理解怎么“硬”。 3、描述时可以运用相声里最常用的修辞手法,如比喻,夸张等。象“跟石头似的”“象放小炮仗似的”都可以起到积极的作用。“一晚上起了八回夜”也是夸张,它要说明的是一个模糊概念“次数多”,并非确指“八回”。 4、当连续出现模糊词语时,只选出其中一个最要紧的加以描述,如“腰板儿溜直”“底气足”“身板儿好”,都是“缓过来了”的表现,而“底气”是根本,于是特加描述,其余从略。 相声中大多有人物(在无人物无情节的段子中演员即人物,另有以第一人称表演者,都不在这里所分析的范围之内),对人物个性刻画得越具体、越突出,越容易构成“包袱儿”。而相声刻画人物的主要手段是白描式地介绍人物的言与行。例如单口相声《三性人》的“垫话儿”,说人的性格有“急”“蔫”之分: 有这么一件事:一个急脾气的,一个蔫性儿。俩人都穿着长袍儿。冬天儿,有一回在炭火盆儿旁边烤火。这蔫性的说:“人家都说呀,咱们俩是冰火不同妒,说我呀,蔫性儿,说你呀急脾气,错来我这个人哪深谋远虑,遇见事儿不起急。”急脾气一听就烦啦: “搁我不行,④有什么就说什么,”赌气一扭脸儿,哎,衣裳襟儿就掉在火盆里啦。“嗯 。现在某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什么事情?”“想告诉你,又怕你起急。”“说吧,我不急”“你这皮袄要照这么烧哇,可就坏啦。”“啊?你看,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你看,急了不是?”那还不急? 在这里,也掺用了夸张,但更需注意的是: (1)、在这里是相对立的“急”与“着”同时出现的,重点则在描述“蔫”,用“蔫”反衬“急”,这比其最初蓝本宋无名氏的《籍川笑林》要高明: 有人性宽缓,冬日共入围炉,见人裳尾为火所烧,乃曰:“有一事,见之已久,欲言之,恐君性急;不言,恐君伤太多。然则言之是邪?不言之是邪?”人问何事,曰:“火烧君裳。”遂收衣,火灭,大怒曰:“见之久,何不早道?”其人曰:“我言君性急,果是!” 相声用了“急”“蔫”两个模糊词语对称,生动得多了。 (2)、通过人物的言行来确定模糊词语的“量”。就如《三性人》里两个人物的言行十分鲜明地表现了“急脾气”和“蔫性儿”两个模糊概念,比演员出面用修辞手法描述(如《假孝子》一例)更为鲜明。因为人们在生活中,常常满足于对模糊概念的达种表达。 二、对于模糊变量“扣其两端”,造成荒谬的论断,以构成“包袱儿”。如《大娶亲》: 甲 您那儿老爷子好? 乙 托您福。 甲 他今年高寿了? 乙 还小呢, 甲 还没满月哪? 乙 你爸爸还没洗三儿呢!⑤ 甲 你不是说小呢吗? 乙 我这是一句谦恭话儿。 这里面,乙说的“小”是个模糊概念,包含了不同的变量,甲利用“还没满月”这个程度的“小”来形容乙的“老爷子”,构成了“包袱儿”。当然,在“扣其两端”时要注意运用观众熟悉的事物。例如《学叫唤》: 乙 ……我们说[能学的动物是]横骨插心、吃草拉粪的畜类。 甲 那……象怎么叫唤, 乙 我没那么大嗓子。我们能学小一点儿的。 甲 蚂蚁。 乙 (对观众)他怎么找来的! 在这里,甲找出“蚂蚁”来诘难乙。“蚂蚁’是人们常见到的小动物。当然甲还可以说“鲸鱼怎么叫唤?”“细菌?”但却没那么说,因为相声随时要注意语言的生活气息。鲸鱼与细菌更为极端,但亲眼见过它们的人毕竟太少。 (“蚂蚁”并不是“横骨插心、吃草拉粪”的,在这里“甲”偷换了概念,这在相声里是允许的。) 三、突出模糊与精确的对立,利用二者在特定条件下不可兼容的特点来构成“包袱儿”。例如“哭笑论”(又名《笑的研究》): 乙 笑一笑,十年少。 甲 你这话不正确,什么畔“笑一笑,十年少”哪, 乙 就是说,这十人笑一笑,能“少相”(年轻)十年. 甲 你今年多大岁数, 乙 我今年三十六岁。 甲 说你四十岁好啦,……“哈哈……”减去十岁……三十岁啦。……“哈哈哈……”二十啦……“哈哈哈……”可就十岁啦。 乙 嘿.儿童时代啦,更好。 甲 你可不能再笑啦。 乙 怎么? 甲 你再一笑:“哈哈哈……”没啦. 乙 哪儿去啦? 甲 把你笑“化”啦。 乙 不象话啦! 在这段里,甲是在利用模糊词语作文章。汉语往往用精确数字表示模糊概念。如古文“飞流直下三千尺”,白话“对你是一百个放心”等等。“三千”“一百”字面精确,但意思是模糊的,即“多”。乙的“十年少”是说“年轻不少”,是模糊概念,而甲偏用“十”的精确概念来诡辩。这里还利用了语词的歧义性,模糊性与歧义性常常是纠葛在一起的.关于歧义性下面还要说。 四、模糊语词的运用和故意的“精确化”都需要符合“包袱儿”的规律:既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下面《打灯谜》里的这个例子是运用模糊语词的: 甲 嗐!你再听这个,猫头猫脸儿,猫鼻子猫眼儿,此小猫儿大不多儿,比大猫小一点儿。你猜这是什么动物? 乙 我没见过。 甲 见过。 乙 那我猜不着。 甲 告诉你,猫头猫脸儿,猫鼻子猫眼儿,此小猫儿大不多儿,比大猫小一点儿,就是个……。 乙 是个什么? 甲 半大猫。 “小猫儿”“大猫”大不多儿“小一点儿”都是模糊的,听众也会根据这些模糊概念百般思索,想的当然是猫以外的动物。突然“半大猫”一出来,恍然大悟;再一想,确实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老舍先生的《作诗》里的例子也是运用了模糊概念,但故意装作要说得“精确”: 甲 我们街坊有这么弟兄俩人。这哥哥呀,就没什么学问。 乙 噢。 甲 你说他不认识字吧,也认识一些。 乙 是啊。 甲 你说他有学问吧,实在不怎么样。 乙 合算是马马虎虎。 甲 他们这学问不在二五眼以上,也不在二五眼以下。 乙 那么在哪儿哪? 甲 正在那二五眼上。 这可谓是模糊中的模糊:“二五眼”本身就是个模糊语词,“以上”“以下”该怎么理解?“正在”它上头,似乎要说得精确点,却更让人感到迷离,“越说越胡涂”。老舍先生想得妙,“正在那二五眼上”,嘴边的话,可谁也没想到,这也出乎人们意料。 五、模糊不等于歧义,也不等于含混。虽然三者都可以用来构成“包袱儿”,也时有混杂,但使用规律有异:歧义词语只用两解,体现在相声台词中就是“一来一往”;含混则如连环,环环相扣。先看两个歧义的例子: 甲 老爷子好, 乙 我父亲? 甲 对。 乙 别提啦? 甲 怎么啦? 乙 他过去啦。 甲 过去啦? 乙 对了。 甲 住哪边去了? 乙 他呀,没啦, 甲 找找。 (《白事会》) 甲 做一个相声演员不容易,起码的条件得会说话。 乙 这个条件容易,谁不会说话呀’ (《南腔北调》) 上面几例,“过去”有“死去”和“经过”二义;“没啦”有“丢失了”和“死去了”二义;“会说话”有“有口才”和“能言语”二义。这些是用歧义形成的“包袱儿”。 再看含混的例子: 曾九欺负三儿傻,就跟三儿说:“三儿啊,你爹死了,我这坟就归你看着;地嘛,还归你种着。到秋后你交租的时候你别交租价啦,交粮食吧。”三儿问:“交多少粮食呢?九爷!”曾九说:“把地皮上边的都给我送来,把地皮下边的你自己留着。”三儿点头说:“好吧。”等到秋后收了粮,三儿就把地上边的用车拉着给曾九送来了。曾九一看,气得眼都直啦.原来三儿种的全是山芋(白薯),他把山芋都留下了,把山芋蔓子都给曾九送来啦。 (《怯跟班》) 甲 您都会学什么(叫唤)呀? 乙 学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洑的,草上蹦的。…… 乙 跟你这么说吧,是带四条腿的我都能学。 甲 哎呀,这个口气可太大了。一一这桌子怎么叫唤? (《学叫唤》) 上面两例,是利用“地皮上边”“地皮下边”“带四条腿”这些含混的概念构成的“包袱儿”。 借歧义与含混构成“包袱儿”,大都离不开“歪曲”,这是因为歧义词语的义项间指称意义差距大,容易造成“南辕北辙”;含混也就是词义的概括性大、外延广,甲的佯作不知即可形成谬解。至于比拟、夸张等与模糊词语经常结合运用的手法则与二者难以发生关系。至于借助模糊词语的出现而引出的描述,歧义与含混则更难运用。由“包袱儿”的构成这一点说,在语言学领域中严格限制“模糊”这一概念是很必要的。 本文曾在中国语言学会第三届年会上宣谈,后经作者补充修改。 附 注 ①[波兰]沙夫:语义学引论,中译本353页,商务印书馆,1979,北京。 ②陈原:社会语言学,268页,学林出版社,1983,上海。 ③“呛”读qiang(四声),以干面揉入湿面,使蒸出的食物有咬劲。 ④“搁我”即“假如是我遇到什么情形”。 ⑤“洗三儿”,北京旧俗,在小孩生下后第三天给他洗澡。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