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从上述文学故事中可见,人与人之间,有深刻的相知。“成人之美”的一大前提,是生命情调的认同、理解与知赏。生命情调的认知,造成了心灵相通的欢契与灵魂的相互成全。中国文化创造,不贵相异,而贵相通。如何求得相通?文化即在其中产生极大的作用。以文化的方式,求得心灵相通,进而求得生命相融,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点。所以,中国的文学,通于中国的心灵哲学。 第三,进而言之,以文化的方式求得心灵相通,与儒家对人性的看法有关。即人的天性是美好的。嵇康说:“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天性”是中国文化一个极美的词语,是天宇宙赋予人的美好的个性。通往人的存在的神圣性。曾国藩也在他的日记里说过:“见得天下都是坏人,不如见得天下都是好人,存一番熏陶玉成之心,使人乐于为善。”这是来自一种有关人性的古老信仰的实践德性。顺此美好的天性,成全之、造就之,不是埋没、忽视,更不是妨害、扼杀之。 第四,再进而言之,以文化的方式求得心灵相通,与儒家对社会的看法有关。因而,“成人之美”是基于一种“报”与“保”的儒家社会哲学。它与儒家的另一基本信条“与人为善”相联系,是一种正面、肯定的、阳光的看社会的方式。孟子说:“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与人为善”,是正面肯定人与人之间相处,需具有发自内心的好意。 第五,成人之美,也是君子自己完成自己、自己实现自己的一种方式。君子完成自己有两种方式,一是修身治心,即“成己”;一是推己及人,即“成物”。君子所“成”的别人之美好,其实也是他自己的美好。不仅是以文化的方式求得心灵相通,而且是以文化的方式求得心灵相融。“充其忠爱之心于人之美,其乐之如在己也。”质的配合,实现了唯一的心灵默契。鲍叔牙之成全,也补偿了自己想成为伟大政治家的夙愿。虞姬的舞剑自刎而死,增色了她与楚王共同生命之壮美;嫦娥的奔月,也完成了她关爱人间的崇高品质。在这里,生命的美好,既是手段,也是目的。 现代社会的乌托邦? 由此可见,儒家的成人之美,作为中华文化的一个特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道德训条,而更是一种重要的精神修炼。它源自一种古老的看世界的方式,经千年的修行,生成为一种高明而中庸的处世之道与成德之道。那么,在现代社会,会不会是一种浪漫主义的乌托邦呢?我简单谈谈儒家“成人之美”的现代意义。 第一,人类社会迄今为止的发展,是一个解放的过程。这个解放过程最厉害的方面,即人心的解放,即占有性的个人主义与排他性的物质主义对其他人性图景的解放。占有性的个人主义与排他性的物质主义对于人性的基本图景是:人生来是为了占有与得到。正如霍布斯所言:“一个人的价值,就是他的价格。”这种人性图景的胜利,当然是对中世纪的牺牲者和羊羔式的人性图景的反动,是对人性的解放,但是糟糕的却是它以牺牲了其他人性图景为代价。“成人之美”以及所联系的儒家人性图景,既不是一种牺牲者与羊羔式的,也不是占有性的个人主义与排他性的物质主义人性图景,最终关系到一种新的人性文化的重建,将改变当代人性文化主流看世界的方式。 第二,慈善事业与志愿者组织,是“成人之美”的制度性实践。可见有广泛的现实基础。 第三,成人之美的“成”,是“诱掖”、“顺承”、“奖劝”的意思,是建立在尊重人、相信人性的基础上,所以是主体间性的对话与交往伦理。重要的是知道、理解、尊重、开发对象本身的美好,而不是主体自以为是的好。这样,就可以尽可能地减少强加于人的权利侵害,更避免暴戾恣睢的压迫奴役。对于那些弱小的、边缘的、潜在的、进行中的善良状态,成人之美是要顺承着它的美好的潜在人性趋势,从正面去帮助它完成自己的善良的目标。 最后,在现代社会,“成人之美”作为一种古代的处世哲学,有其理论的混沌,不可缺少分析的态度。譬如,如果进入社会政治实践的领域,也会产生一种所谓“错置性谬误”。有两个通常的谬误。第一,在经典的古代解释传统中,“成”也被解释成“称”(评论、宣扬)。孔子说:“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则反是。”如果理解成,君子只称别人的好处,小人只称别人的不好。那就可以变成讳疾忌医,只听好的一面之辞。如果这番话用来批评现代社会的媒体工作者,那就可能成为了“错置性谬误”——把用于私德领域的原则,放在了公德的领域。现代社会里,凡是公共的事情,当然要有人出头来分黑白、多臧否,遇事激扬一番的。 第二,不同价值冲突的人群间,可不可以也“成人之美”呢?其实,成人之美是有点自私的。自私是说,所成之美,也是我的好,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因为成全了别人,也成全了自己。如果没有我的好在其中得到印证、认同,就不一定能成全。因而在价值冲突的人群间相处,儒家一个更重要的主张是“和而不同”。我们不必无限夸大“成人之美”的优越性。成人之美更多的主要是小社群相处之道,但是,依儒家之道,小社群处好的,大社群也是可以处好的。大社群相处的原则,也蕴涵在小社群之中。“成人之美”强调的是这个“美”,即“生命的相通”。 最后再讲一个古代故事来结束这篇讲演: 一天夜里,嵇康在路边的亭子里休息,弹琴。琴音雅逸,有个声音在空中叫好。嵇康抚琴而问:“请问你是何人?为什么不出来呀?”那个声音回答:“我听见你弹琴,音曲和美。可惜我的形体残毁,不宜与先生相见。”嵇康又抚琴击节,问:“夜色已深,为何不快点出来见面?区区形骸之间,又何必计较呢?”那个声音于是出来,只见一个人,自己提着自己的头:说:“听你弹琴,开心得很,好像又活转来了。”他与嵇康一起讨论音乐的美妙,最终弹奏了一曲《广陵散》,教给了嵇康。天有点蒙蒙亮时,嵇康与无头人,一路谈论着音乐,消失于晨光熹微的旷野之中。 那个听音乐的人,是个野鬼。嵇康与他,隔着完全不同的世界。但是他们却相会、相知,灵魂相遇于超越的生命境地。我们可以把这个故事,解读为一个伟大的寓言:虽然是异类,然而都有平等、美好的心。嵇康成全了无头人的心,无头人也成全了嵇康的心。在心的相通上,完全不同的人,可以相遇于遥远的天边。 (此内容为作者2008年10月在德国汉堡大学孔子学院的讲演,有删节。)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