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洒不是一天到晚昂着脑袋、甩着袖子在大街上走,潇洒很具体,它是你在生活当中,面对每一个具体困境时的表现,你的人生中所面临的每一个挑战,都在检验你潇洒的底线。 苏东坡的一生,豪迈不羁,潇洒悠游。春风得意时潇洒,艰难困苦时也潇洒依然。贬谪黄州的几年,是苏东坡人生的低谷,但他还是笑面生活,潇洒依然,真可谓是东坡潇洒人生的最好注脚。 北宋元丰二年(1079年),苏东坡遭遇了人生的一大劫难——“乌台诗案”,虽然保住了性命,却丢官降职,被贬到湖北黄州(今湖北省黄冈市)。 在黄州,东坡居士这个名字开始叫响并流传至今,从苏子瞻到苏东坡,苏轼又经历了怎样的人生磨难和内心的痛苦挣扎?也许有人会说,用“潇洒”概括苏轼在黄州的生活似乎不大适宜,苏轼遭到这么大的磨难,从堂堂知府被贬到黄州做小官,人生反差这么大,还说潇洒?他能潇洒得起来吗? 【1】勤勉务实 便是潇洒 苏轼在黄州的潇洒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物质生活,一个是精神生活。苏轼在黄州的物质生活面临三大难题: 第一难,花销问题。苏轼在黄州所担任的职务是: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说白了,只是个空头官衔,他的身份本质上是由黄州官府代为看管的犯官。按照朝廷的规定,像苏轼这样的犯官,除了一份微薄的实物配给之外,没有正常的俸禄薪水。所以他来到黄州后,一家老小20多口人的花销就成了大问题。不过这难不倒苏轼,有钱我就花,没钱我就计划着花,这就是苏轼对待金钱的潇洒态度。 第二难,住房问题。按照朝廷规定,苏轼这样的犯官无权享受官府提供的住宅,那一家20多口人住在哪里?开始的时候,苏轼一家住在江边一个废弃的官府驿站——临皋亭,这个地方不仅潮湿闷热,而且拥挤不堪。后来,苏轼在种地的东坡园中选址修建了五间泥瓦农舍。农舍在大雪纷飞的冬季建成,苏轼在厅堂四壁绘满雪景,美其名曰“雪堂”。雪堂不仅解决了家庭住房的困难,从此也成为苏轼在黄州精神生活的重要象征。 第三难,吃饭问题。苏轼的决定同样潇洒:脱下文人长袍,穿上农夫短打,自己动手,开荒种地。经过多方申请,当地政府批给苏轼一块五十亩的废弃坡地。苏轼非常钦佩白居易,常常在诗词中以乐天自比。白居易被贬忠州刺史时,曾作《东坡种花》诗,诗云: 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 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 现在,这块五十亩的贫地正好位于黄州城东门外,于是苏轼干脆给这块地取名“东坡”,并自称“东坡居士”。苏东坡这个名号就是这么来的。在一般文人看来,开荒种地本来就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不过是一块废弃的坡地,却偏偏称作什么“东坡”!一介犯官,被贬偏隅之地,穷困潦倒,却还要自称什么“居士”,简直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但这就是苏轼的与众不同之处。 什么叫潇洒?潇洒不是一天到晚昂着脑袋、甩着袖子在大街上走,潇洒很具体,它是你在生活当中,面对每一个具体困境时的表现,你的人生中所面临的每一个挑战,都在检验你潇洒的底线。“东坡居士”这个名号也透着一股潇洒劲儿。居士的本意是指在家修行的佛教徒,但“东坡居士”这个称谓显然超越了本意的内涵,拥有更丰富的魅力——黄州的苏轼,是个平凡的养家糊口的劳动者,是个善于在劳动中寻找审美趣味的文人,也是个勇于在苦难中摆脱心灵枷锁的哲人。黄州的苏轼,在后代的眼中雅俗共赏,赢得了农夫与士大夫的共同赞许,而东坡也成为苏轼在黄州的第一个重要象征。 ▲ 《赤壁图》仇英 【2】苦中做乐 亦是潇洒 当然,真正的潇洒并不仅仅是写写文章、动动嘴皮子,关键还在于亲身实践,在实践中表现出潇洒的风采、潇洒的内涵。黄州的饮食、生活条件都比较困难,但是再难也难不倒苏轼这个潇洒的美食家,他总能在恶劣的环境中创造享受美食的机会。正是在黄州,他发明了著名的东坡肉、东坡羹。 有了一盘东坡肉,一碗东坡羹,还缺一杯酒。苏轼按照朋友杨世昌道士提供的秘方酿造蜜酒,并作《蜜酒歌》一首。 其实,不管苏轼酿出来的是什么,当他按照杨道士的秘方,满怀希望酿酒的时候,未尝不是在酿造着自己对人生、生活的一份希望吧?在黄州这个地偏人稀的小城,也许正是这一杯苦涩的家酿蜜酒能够给东坡居士带来一点甜蜜的快乐吧?如果说从苦涩的酒水里能够品味出甜蜜的味道,也不惧怕腹泻的危险,这又算不算是一种潇洒呢? 对于苏东坡来说,生活当然还是很苦,但是要善于苦中作乐,在艰苦的环境中寻找乐趣,这才是真潇洒! 【3】著书交友 自是潇洒 物质生活上的三大难题,苏轼都一一潇洒解决,那么他将如何面对精神生活上的难题呢?苏轼在黄州,精神生活上也面临三大难题: 第一个难题,自我价值的实现。苏轼被贬黄州时正当中年,本是政治上飞黄腾达的好时光,但眼下这条路却走不通了。难道四十多岁的苏轼就这样任凭时光流逝、岁月蹉跎吗?在仕途不顺的情况下,他究竟怎样才能实现一个文人不朽的价值呢? 古人曾说不朽的人生由立德、立功、立言组成。对于现阶段的苏轼来说,立功是没有机会了,立德需要一生的积累,所以立言成为苏轼在黄州时期实现文人不朽价值的重要途径。 在给朋友的信中,苏轼说:“我在黄州闲废无事,也无所用心,于是专心著述,在一两年之间完成了对《论语》《周易》的注释工作”,借以阐发自己的政治思想与学术思想。《论语说》五卷、《易传》九卷的完成与《书传》的开始写作,标志着苏轼自成一家的学术思想的形成,也标志着他开始跻身于北宋最重要的思想家之列,其学说与王安石“新学”对立而自成一家,被称为“苏氏蜀学”。 第二个难题,身体保健。苏轼一家人来到黄州后,难以适应当地湿热的气候,水土不服,纷纷病倒,家里72岁的老奶娘因此病逝。苏轼为了强身健体,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简易练功方法,只要持之以恒,保证身体健康。 苏轼还撷取西汉文学家枚乘大赋《七发》中的语句,编成一个健康顺口溜,贴在雪堂的门窗、茶几、盘盂等地方,使自己能够在起居坐卧的时候随时都能看得到,大意是:出入总在车上坐,瘸腿佝偻会萎缩;久居清寒深宫地,一寒一热病患多;贪恋美色多透支,好似利斧性命夺;多吃油腻与生冷,肠胃腐坏年寿薄。 第三个难题,在当地少有朋友,缺乏交流。苏轼一生中朋友太多了,说得稍微夸张一点,他在很大程度上简直就是为朋友而活着。可现在,那些亲近的朋友四分五散,只能写信却很难见面,这可怎么办呢? 苏轼有两句名言:“自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悲田院乞儿。”“吾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态度决定一切,苏轼认为,只要真心面对,就能交上真心朋友。 苏轼在黄州交友甚广甚多,这倒不是因为黄州这个地方与苏轼志同道合的士大夫特别多,恰恰相反,在黄州能够真正与苏轼交心对话的通硕大儒没有几个。但这并不妨碍苏轼友朋如云。他在黄州交友,无所谓地位高下、个性差异,只要轻松愉快便可,没有什么一定的规矩原则。 苏轼始终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去交朋友,这就是苏轼的交友之道,也是他在朋友心目中的潇洒形象。苏轼在危难之际之所以有不少的朋友愿意去帮助他,除了政治方面的原因之外,以赤子之心待人可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吧。 【4】躬自反省 更是潇洒 穿上农夫打扮,在田间劳作的苏轼是可赞的;潜心读书、不忘文人本分的苏轼是可敬的;而潇洒幽默、以赤子之心待人的苏轼又是可爱的。面对可赞、可敬又可爱的苏轼,我们不禁要问,既然苏轼为人处世这么潇洒,这么会处理各种各样的难题,为什么“乌台诗案”的灾祸会落到他的头上呢?除了政治上的原因之外,是否还有苏轼性格上的原因呢? 其实,苏轼自己也在深深思考这个问题。“乌台诗案”给苏轼的打击太大了,他惧怕陌生的环境。要真正从这恐惧与畏祸的深渊中走出来,就必须勇于面对自己,勇于反省自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正是一种潇洒的人生气度。苏轼在黄州安国寺长老的指点下,开始用佛教的独特眼光来寻找“乌台诗案”的原因。 苏轼认为,自己少年时,作文喜欢高谈阔论,引经据典,看似才华横溢,其实不过专为应试科举而为,考中进士之后,好大喜功,又紧接着应考制举,大作策论之文,其实文章本身没有什么实际内容。其实这些都不过是书生的泛泛空论,往往意气用事,好比鸟儿鸣叫,不过自鸣得意罢了,与社会生活的实际相距甚远,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这种洋洋洒洒、盲目议论利害得失的文风,恰恰是十余年间应试科举养成的毛病。 苏轼叹息道:“我呆在黄州这个小地方,终日无事,默默反省自己,回顾我这三十年来的所作所为,大多犯的就是这个毛病。” 所以,他才要在读书著述中,去掉自己身上的恃才傲物、桀骜不驯的傲气,养成稳健端庄、谦逊平和的正气;要在与农夫村民的交往中,去掉尖酸刻薄、恩恩怨怨的小家子气,养成虚怀若谷、宽以待人的大气;要在耕种东坡的劳动中,去掉柔弱缠绵、多愁善感的文人气,养成刚毅坚强、直面人生的丈夫气。 在给朋友的信中,苏轼说:“我现在老而且穷,但是心肝骨髓里充满了忠义道德,面对生死谈笑自如,境遇虽不佳,但是只要为了国家、君王,舍生忘死,在所不辞,至于祸福得失,全都交给天地造化了!”苏轼对朋友说:“你看到的我,都是以前的旧我,不是脱胎换骨后的新我啊!”这样的反省与悔过,没有一点儿潇洒的气度与勇气是很难做到的。 黄州时期的苏轼,诗词不敢多作,书信不敢多写,话不敢多说,为官没有事权,这对于一个多才多艺、以天下为己任的大文人而言,真是一场无期徒刑!然而苏轼让这场痛苦的徒刑变得有声有色:诗词不敢多作,我就作《猪肉颂》;书信不敢多写,我就算算账簿;薪俸被取消,我就开荒种地;事权被剥夺了,一日三餐总能做吧?厨师总能做吧?我不仅自己做,还总结成菜谱传给大家一起做,就是菜谱也可以写得文采斐然,耐人寻味。 这就是苏轼的魅力,也是他给我们的启示。有些人遇到挫折,遇到困难就大发雷霆,就怨天尤人,就不吃不睡,就诅咒生活,苏轼才不做这亏本的买卖呢!他不仅不会折磨自己,还要想方设法犒赏自己;不仅犒赏自己,而且还要将犒赏的感受写成诗文,与大家分享自己的快乐与潇洒。我们之所以喜欢苏轼,并不仅仅因为他善于作文、善于吟诗,更是因为他在艰苦的条件中依然能够表现洒脱旷达的自我,让千年之后的我们依然为之倾倒,为之投去敬重的目光。 苏轼曾感叹:“黄州真如在井底!”的确,黄州对苏轼来说,就像是一口废弃的枯井,但苏轼却不是那只井底之蛙,他在这口枯井里算账、耕种、盖房、酿酒、做饭、读书、交友、作诗、著书,忙得不亦乐乎,不断收获着属于自己的快乐。在这口枯井中,慢慢流淌出滋润苏轼、滋润他人、滋润后世子孙乃至整个中国文化的甘露。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