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娇 《诗经·卫风·伯兮》有语曰“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言萱草可解忧,是以萱草又名忘忧草,古时候游子远行前,会在母亲的住所旁种上萱草,以慰藉家中母亲的思念。不过草木终是无情,比萱草更能解相思之苦的,便是游子的家书了。中国上下几千年里,积累的家书怕是浩如烟海了,从中挑出几份写给母亲的来,以了解古人对母亲的感念。 灿灿萱草花,罗生北堂下 宇文护的《报母书》:一味情真,字字滴泪 宇文护(515-572),字萨保,代郡武川(今内蒙古武川西)人,鲜卑族。南北朝时期北周权臣宇文泰之侄,曾三次弑君,一度权倾朝野。但是权贵如他,却不能安养自己的母亲阎氏,使她在战乱中流落北齐。北齐王听闻宇文护至孝,便想送还阎姬,冀以母子之情打动四处征伐的宇文护,就请人先作《为阎姬与子宇文护书》一篇送至宇文护手中: “区宇分崩,遭遇灾祸,违离膝下,三十五年。受形禀气,皆知母子,谁同萨保,知此不孝!宿殃积戾,惟应赐钟,岂悟网罗,上婴慈母。但立身立行,不负一物,明神有识,宜见哀怜。而了为公侯,母为俘隶,热不见母热,寒不见母寒,衣不知有无,食不知饥饱,泯如天地之外,无由暂闻。昼夜悲号,继之以血,分怀冤酷,终此一生,死若有知,冀奉见于泉下尔。不谓齐朝解网,惠以德音,摩敦、四姑,并许矜放。初闻此旨,魂爽飞越,号天叩地,不能自胜,四姑即蒙礼送,平安入境,以今月十八日于河东拜见。遥奉颜色,崩动肝肠。但离绝多年,存亡阻隔,相见之始,口未忍言,惟叙齐朝宽弘,每存大德云与摩敦虽处宫禁,常蒙优礼,今者来邺,恩遇弥隆。矜哀听许摩敦垂敕,曲尽悲酷,备述家事。伏读未周,五情屠割。书中所道,无事(《北史》作“无一事”)敢忘。摩敦年尊,又加忧苦,常谓寝膳贬损,或多遗漏;伏奉论述,次第分明。一则以悲,一则以喜。当乡里破败之日,萨保年已十余岁,邻曲旧事,犹自记忆;况家门祸难,亲戚流离,奉辞时节,先后慈训,刻肌刻骨,常缠心腑。天长丧乱,四海横流。太祖乘时,齐朝抚运,两河、三辅,各值神机。原其事迹,非相负背。太祖升遐,未定天保,萨保属当犹子之长,亲受顾命。虽身居重任,职当忧责,至于岁时称庆,子孙在庭,顾视悲摧,心情断绝,胡颜履戴,负愧神明。霈然之恩,既以沾洽,爱敬之至,施及傍人。草木有心,禽鱼感泽,况在人伦,而不铭戴。有家有国,信义为本,伏度来期,已应有日。一得奉见慈颜,永毕生愿。生死肉骨,岂过今恩,负山戴岳,未足胜荷。二国分隔,理无书信,主上以彼朝不绝母子之恩,亦赐许奉答。不期今日,得通家问,伏纸呜咽,言不宣心。蒙寄萨保别时所留锦袍表,年岁虽久,宛然犹识,抱此悲泣。至于拜见,事归忍死,知复何心!” 信中以阎姬口吻絮说宇文护年幼时事,还寄去他小时候穿的锦袍作为证明,信末连用四字句,力陈老妪孤零飘摇之悲愤:“禽兽草木,母子相依,吾有何罪,与汝分离,与汝分离,今复何福,还望见汝。言此悲喜,死而更苏。世间所有,求皆可得,母子异国,何处可求。假汝位极王公,富过山海,有一老母,八十之年,飘然千里,死亡旦夕,不得一朝暂见,不得一日同处,寒不得汝衣,饥不得汝食,汝虽穷荣极盛,光耀世间,汝何用为?于吾何益?” 何为、何益之问,直指人心,悲切之情一泻千里,鼓荡不绝,有“北齐无文章,惟《阎姬与宇文护书》”(钱锺书)之誉。 宇文护接到书信,悲从中来,决心迎接母亲归国。并修回信一封,全篇四六对仗,数引《诗经》《尚书》中语,于工整华美之中饱含不能尽孝之悔、母子流离失所之恨、重聚指日可待之喜。文采飞扬,感人肺腑,可谓“一味情真,字字滴泪”(钱基博)。 护之《报母书》,开篇即言:“区宇分崩,遭遇灾祸,违离膝下,三十五年。受形禀气,皆知母子,谁同萨保,知此不孝!”此八句与阎氏书开篇“天地隔塞,子母异所,三十余年,存亡断绝,肝肠之痛,不能自胜”之语遥相呼应,是回信本色,于情感上又更甚一层,不仅明言“三十五年”,更哽咽自责“不孝”,其拳拳之心可握。 宇文护接着写年少与母亲因战乱分离,数年不知母亲生死,日夜牵肠挂肚,却又叩问无门。突然收到北齐来信,得知母亲健在,还相会有期,禁不住“魂爽飞越,号天叩地,不能自胜”,其激动喜悦之态跃然纸上。继而宇文护写道与同流北齐的四姑重聚,想起几十年来宇文家族的祸难,“一则以悲,一则以喜”——这种且悲且喜的情感像血脉一般在书信中流动,是宇文护当时心情的真实写照。 从自责不孝不养到欢喜亲人归来,从概叹家门不幸到庆幸母亲健在,从自怜身处乱世到感激北齐王送还母亲,宇文护的情感跌宕起伏又记录得错落有致,它们是贯穿《报母书》的线索,更是它最打动人心之处。 良价禅师的《辞北堂书》:慕道参禅,而报慈德 良价禅师 良价禅师(807-869),中国曹洞宗开祖,唐代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出家之前,他写了一篇《辞北堂书》与母亲辞别(“北堂”原指母亲住处,后成对母亲的尊称),这篇文章情深意切,娓娓道尽对母亲的感恩难舍和自己出家的决心,有“禅门《陈情表》”的美誉: “伏闻诸佛出世,皆从父母而受身;万汇兴生,尽假天地而覆载。故非父母而不生,无天地而不长,尽沾养育之恩,俱受覆载之德。嗟夫!一切含识,万象形仪,皆属无常,未离生灭。虽则乳哺情至,养育恩深,若把世赂供资,终难报答,作血食侍养,安得久长?故《孝经》云:“虽日用三牲之养,犹不孝也。”相牵沈没,永入轮回。欲报罔极深恩,莫若出家功德。载生死之爱河,越烦恼之苦海,报千生之父母,答万劫之慈亲。三有四恩,无不报矣。故经云:“一子出家,九族生天。”良价舍今世之身命,誓不还家;将永劫之根尘,顿明般若。伏惟父母心开喜舍,意莫攀缘,学净饭之国王,效摩耶之圣后,他时异日,佛会相逢。此日今时,且相离别,良非遽违甘旨,盖时不待人。故云:“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时度此身?”伏冀尊怀莫相寄忆!颂曰:未了心源度数春,翻嗟浮世谩逡巡。几人得道空门里,独我淹留在世尘。谨具尺书辞眷爱,愿明大法报慈亲。不须洒泪频相忆,譬似当初无我身。岩下白云常作伴,峰前碧障以为邻。免干世上名与利,永别人间爱与憎。祖意直教言下晓,玄微须透句中真。合门亲戚要相见,直待当来证果因。” 禅师开篇即列父母天地的生养大恩:“非父母而不生,无天地而不长,尽沾养育之恩,俱受覆载之德。” 意思就是没有父母天地,便不会有我的出生成长,我领受母亲的养育之恩、教化之德,自当图报。但禅师继而笔锋一转,写道:“嗟夫!一切含识,万象形仪,皆属无常,未离生灭。虽则乳哺情至,养育恩深,若把世赂供资,终难报答,作血食侍养,安得久长?”旨在向母亲阐明人生苦短,我在家中侍奉母亲再好,也逃不出生离死别,就如《孝经》所言“虽日用三牲之养,犹不孝也”,而佛门之报恩,与世俗之人以小利供养双亲不同,乃在于先修行得悟,再度父母出六道轮回,是为“一子出家,九族升天”的大报。良价禅师写下此书,是希望母亲了解自己“报千生之父母,答万劫之慈亲”的决心,保重身体,对“誓不还家”的儿子勿加挂念了。 出家十年后,禅师记挂家中老母,又写下了《后寄北堂书》,中云“阿兄勤行孝顺,须求水里之鱼;小弟竭力奉承,亦泣霜中之笋”,用的是《二十四孝》中晋代王祥卧冰得鱼、三国孟宗哭竹出笋的典故。禅师之所以用这两个妇孺皆知的典故,一来安慰母亲,家中尚有儿女承欢膝下,二来也想借世俗语使母亲明白自己出家修行,看似无情之举,实则自度而度人之行。母子虽“千上万水,杳隔二途”,但自己“慕道参禅,而报慈德”之心却从而停止。禅师此书情真意切,深入浅出,可谓体现了六祖慧能“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之语。 老母收到后,书回信一封,自述对禅师生养之爱、思念之苦:“子有抛娘之意,娘无舍子之心。一自汝住他方,日夜常洒悲泪。”但仍尊重了禅师的选择,并同以佛家《目连救母》故事劝解禅师:“今既誓不还乡,即得从汝志,不敢望汝如王祥卧冰、丁兰刻木,但如目连尊者度我,下脱沈沦,上登佛果。”希望禅师他日得道,助母解脱无尽思念之苦。 洪皓《使金上母书》:临纸抆泪,悲不自胜 洪皓(1088-1155),饶州乐平(今江西乐平)人,北宋著名的爱国重臣。他年少得志,二十七岁中进士,殿试中文才超群、对答如流,在南宋任礼部尚书时受命出使金国,被扣留大漠十五年,坚贞不屈,辛苦备尝,终于全节而归,写下《松漠纪闻》数卷。出使金国前夕,洪皓曾上书,以家中母亲年老多病,恳请另派他人,但因无合适人选作罢。 洪皓《使金上母书》书影,清同治三瑞堂刻本 后洪皓被扣留金国,眼见归家之日遥遥无期,心中挂念母亲,写下数十首思亲怀乡的诗歌。如“冷落天涯今一纪,谁怜万里无家。三闾憔悴赋怀沙。思亲增怅望,吊影觉欹斜”等等,另有《使金上母书》一篇,洋洋千字。 一来向母亲倾吐大漠生活的艰辛,“此地苦寒,九月而雪,四月草始生,十年中受尽艰辛,不可胜说”;二来自述在金国生活的情况,“教其子昭武,是行在途两月,跋涉四千里”;三者控诉国难当头,南宋孱弱不堪的局面,“内外用事,欲割地以和”;最后表示争取回到祖国的决心,“诉老母累重,乞免换授”,以及乱世飘零,母子异地而处,或将阴阳永隔的绝望,“万一不免,老小长诀矣,临纸抆泪,悲不自胜”。 全篇将大漠生活与思乡之苦杂糅在一起,希望之中透着绝望,不仅是一封催人泪下的家书,也是一篇生动形象的史笔。 夏完淳的《狱中上母书》:英雄绝笔,以死报亲 夏完淳(1631-1647),字存古,松江府华亭县(今上海松江)人,明末著名诗人、民族英雄。他因抵抗清兵被捕入狱,他自知命不久矣,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中老母,愧疚不能为母亲养老送终,在悲愤之下写出了流传千古的《狱中上母书》: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痛自严君见背,两易春秋,冤酷日深,艰辛历尽。本图复见天日,以报大仇,恤死荣生,告成黄土;奈天不佑我,钟虐先朝,一旅才兴,便成齑粉。去年之举,淳已自分必死,谁知不死,死于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养无一日焉。致慈君托迹於空门,生母寄生于别姓,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不孝之罪,上通于天!呜呼!双慈在堂,下有妹女,门祚衰薄,终鲜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虽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遗;淳之身,君之所用。为父为君,死亦何负於双慈!但慈君推干就湿,教礼习,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慈君托之义融女兄,生母托之昭南女弟。 淳死之后,新妇遗腹得雄,便以为家门之幸。如其不然,万勿置后!会稽大望,至今而零极矣!节义文章,如我父子者几人哉?立一不肖后如西铭先生,为人所诟笑,何如不立之为愈耶!呜呼!大造茫茫,总归无后。有一日中兴再造,则庙食千秋,岂止麦饭豚蹄,不为馁鬼而已哉!若有妄言立后者,淳且与先文忠在冥冥诛殛顽嚚,决不肯舍!兵戈天地,淳死后,乱且未有定期。双慈善保玉体,无以淳为念。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勿悲勿悲!相托之言,慎勿相负!武功甥将来大器,家事尽以委之。寒食盂兰,一杯清酒,一盏寒灯,不至作若敖之鬼,则吾愿毕矣! 新妇结褵二年,贤孝素著。武功甥好为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阳情也。 语无伦次,将死言善,痛哉痛哉!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夏完淳及其父夏允彝(资料图 图源网络) 这封绝笔信写于南京监狱中,可说是夏完淳的绝笔,下笔即言忠孝不能两全的矛盾,系领全书沉痛惨烈的情感。书分两段,第一段抒发国破家难全之愤,讲述自起义以来已报必死决心,举事不利,苟延残喘至今日,断无屈辱投降之理。然而对于夏完淳来说,身死国灭之恨犹可怨强敌,与母亲“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之痛则只能怪自己“不孝之罪,上通于天”,他回忆两位母亲对自己“教礼习,十五年如一日”的教养恩情,自责未能尽儿子之孝,使得嫡母避迹于佛寺,生母辗转于他家,哀哀请求自己的姐妹照顾母亲“慈君托之义融女兄,生母托之昭南女弟”,言语至此,作者心中涌动的哀痛、怨愤、不忍、不舍、不甘在字里行间汹涌而出,让读者闻之落泪矣。 《上母书》第二段,夏完淳叮嘱家人应以一国之难为重,勿以一人之死为哀,当心中不忘抗敌御侮,怀抱希望,坚强生存下去,对于他的身后事,则务必从简,祭祀诸务,也必节俭,“寒食盂兰,一杯清酒,一盏寒灯,不至作若敖之鬼,则吾愿毕矣”。书末,夏完淳慷慨陈词道:“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其英雄之气,令人肃然起敬;舐亲之情,令人潸然泪下。 一封家书,联系的是骨肉亲情,两地母子,伤怀的是山高水远。古往今来,不知又有多少人在夜深灯下对着那薄薄的红笺落泪! 本文转自【望洲书院】活在当下的传统书院(微信号:wangzhoucollege)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