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一生奉儒学为正,对老庄多有抨击之言。但又出于强烈的文化关怀,为在中国历史上发生了极大影响的道家典籍《老子》、《庄子》、《淮南子》等作了注释。(注:据嘉庆《衡阳县志》所登录的王夫之著作目录,其中有《淮南注》、《吕览注》,但至今未发现这二种书。见《船山全书》第十六册,第1047页。)他注解古代典籍的体例,如果将主要是疏通字义的“稗疏”之类排除在外,总括来说,可大体分为“六经注我”与“我注六经”二类,如《周易外传》之于《周易内传》,《读四书大全说》之于《四书训义》,《庄子通》之于《庄子解》,皆此例。而关于《老子》,只有《老子衍》一种。《老子衍》之“衍”,即顺其思想脉络推广其意蕴,将原文中包含的未道出之言导出。所以“衍”不同于旁征博引纵横议论之“说”。“衍”多就原文推论,“说”则多离开原文议论。王夫之之子王yǔ@①的一段话点明了此书的注疏特点: 亡考(按指王夫之)慨明统之坠也,自正嘉以降,世教早衰,因以发明正学为己事,效设难作折,尤其于二氏之书,入其藏而探之,所著有《老子衍》、《相宗》(按指《相宗络索》)、《论赞》(按指《八识规矩颂论赞》),以为如彼之说,而彼之非自见也。[1](P73)这里最可注意的是最后一句话,意思是按照释老原意说出,则其缺失自然就显现出来了。今详味王夫之对《老子》的解说,可证王yǔ@①所言不诬。王夫之确实是顺《老子》推论其意,让老子自显其短,而非着意批评和提揭其误。 一、衍《老》旨趣 《老子衍》作于王夫之37岁(公元1655年)时,关于作《老子衍》的旨趣,王夫之在《老子衍》自序中有清楚的剖白: 昔之注《老子》者,代有殊宗,家传异说,逮王辅嗣、何平叔合之于乾坤易简,鸠摩罗什、梁武帝滥之于事理因果,则支补牵会,其诬久矣;迄陆希声、苏子由、董思靖及近代焦hóng@②、李贽之流,益引禅宗,互相缀合,取彼所谓教外别传者以相糅杂,是犹闽人见霜而疑雪,洛人闻食蟹而剥蟛蜞也。……夫之察其悖者久之,乃废诸家,以衍其意;盖入其垒,袭其辎,暴其恃,而见其瑕矣,见其瑕而后道可使复也。[2](P15) 从这里可以看出,王夫之作《老子衍》首先是要抉发《老子》原义。他认为,历代著名的《老子》注疏多歪曲《老子》原义,如何晏王弼以玄学注老,鸠摩罗什、梁武帝以佛教义理注老,陆希声、苏辙等以禅宗注老。王夫之不满意此等方式,他自定的原则是,深入《老子》之中,研究其真实思想,找出老子著作此书的缘由,并说出其缺失何在,而说出其缺失则正道自见。他这里的正道指儒家之道。 在《老子衍》中,王夫之做的最多的是“见其瑕”的工作,就是曝显《老子》的缺失。《老子》的最大缺失在什么地方?王夫之在《老子衍》自序里说: 夫其所谓瑕者何也?天下之言道者,激俗而故反之,则不公;偶见而乐持之,则不经;凿慧而数扬之,则不祥。三者之失,老子兼之矣。故于圣道所谓文之以礼乐以建中和之极者,未足以与其深也。[2](P15) 这是说《老子》的缺失最重要的是三个方面,一是老子有见于凡俗之鄙陋、浅薄,故意提出相反之论,以显出自己的超脱。因是有激而故反之,所以又陷入相反的一偏。有陷溺就不公。二是老子对一些方面偶有所见,就将此偶见持为一般原理,以为宇宙人生的根本道理。而因所倚所持多为偶然之见,非为正道,故“不经”。三是老子历记成败教训,有一些慧识,而穿凿之以为历史通则并数数张扬,这将招致祸害。王夫之认为,总的说,老子之道貌似玄奥,历来研究它的人也以玄奥的文理诠释它,但实则老于之术比起儒家之道来甚浅。儒家之道的核心,在王夫之这里,就是“文之以礼乐以建中和之极”。中和之极是儒家的形上学,是治人事天的最高原则,其依据则为太极、天、皇极、命、道、理、中和等哲学范畴。礼乐是它的具体表现。礼乐贯彻于上至国家,下至家庭、个人的行为,就是所谓“文”。此文统指文治、文采、人文化成等。在王夫之看来,这些方面才是真正深刻的,这个深刻表现在从天道到人事、从知到行、从物到心的一切方面。这个深刻是老子所梦想不到的。 从这里看,王夫之向往和崇奉的是儒家。儒家之道正大中和,可以纠正以上老子之失。但王夫之又指出,儒家大正中和之道在俗儒陋儒的运用中尽变其本来面目,世道的不竞正是由对儒家之道的歪曲运用引起的,他批评这种现象说:“世移道丧,覆败接武,守义而流伪窃,昧几而为祸先。治天下者生事扰民以自敝,取天下者力竭智尽而敝其民。”[2)(P15)就是说,随时世的推移,儒家之道丧失了,不遵儒家正道以妄行,故覆国败家种种恶果接踵而至。以为遵守正义的人流而为窃伪,以为精明的人不明事几而招致灾祸;治理天下的人多是生事扰民而还以自扰,取天下的人竭尽智力而结果是使人民陷于穷困疲敝。这些恶果若究其根源,都是离弃了清净无为的原则,为私利而妄逞造作造成的。如果懂一点老子之道,少一些妄逞造作,让万物按其本性自然运行,结果要好得多。王夫之举例说,历史上的文景之治,就是汉初明君有见于天下扰害已久的局面,采取老子清净无为、与民休息的思想作为治国原则,结果国家大治。此外,老子使人功成身退,免遭亢至之祸。历史上许多明哲之士奉老子之道,急流勇退,清虚自守,才得以全身远害。如汉之张良,晋之孙登等人。王夫之还把同是提倡虚静自守的佛教和老子之道作了比较,他的结论是,佛教主张空掉一切,不容丝毫保留,以至为了破除对外境的执着,仇视人的耳目感官,诋之为“六贼”。为了破除人对自身的执着,憎身体为最不净之物。为了引人出世,臆想出种种高远飘渺之境如三十三天等。此等皆违背人的常识,所以佛教实“荒远苛酷”。为了说明其义理,佛教又造出种种名相,浩繁汗漫,入其中如缠荆棘。而对于儒家所究心的人情物理,皆以为虚幻之假有而抛弃唯恐不尽。所以主张守柔谦下、清净自守的老子哲学要比佛教高明而有用。(注:见《老子衍》自序,《船山全书》第十三册,第16页。这里关于老子与佛教的比较,代表了他前期的思想。他后期在一些著作中对老子和佛教的比较评论与此有异。) 那么王夫之认为《老子》之旨究在何处?他认为,司马迁的一句话“老聃无为白化,清净自正”庶几近之。王夫之在《老子衍》中对老子的解说与评论,多就此点发挥。进一步说,老子之旨具体表现为“大道泛兮,其可左右”的本体论。“ 冲气以为和”的宇宙论,和“载营魄抱一无离”的修身治国论,这三个方面是《老子》对自己宗旨的诠释。如用庄子韵话来为《老子》宗旨做注脚,则“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形,缘督以为经”(《庄子·大宗师》)一语即可概括。这些方面,是王夫之解说《老子》时注目所在,也是王夫之认为可与他所奉守的儒家之道相通的地方。 王夫之最不喜老子者在什么地方?以上所说的“激俗而故反之,偶见而乐持之,凿慧而数扬之”多从老子学说的形式上着眼,若从内容上说,似乎在“知白守黑”,“欲取先与”这个方面,王夫之将此视为阴谋机诈之术。这一点王夫之在《老子衍》中虽未明确道出,但在他晚年解说《庄子》时,在老与庄的对比中数次称说此意。如《庄子解·天下》关于庄子一节的评论说: 庄子之学,初亦沿于老子,而“朝彻”、“见独”以后,寂寞变化,皆通于一,而两行无碍,其妙可怀也,而不可与众论论是非也;毕罗万物,而无不可逍遥;故又自立一宗,而与老子有异焉。老子知雄而守雌,知白而守黑,知者博大而守者卑弱。其意以空虚为物之所不能距,故宅于虚,以待阴阳人事之挟实而来者穷而自服;是以机而制天人者也。《阴符经》之说,盖出于此。以忘机为机,机尤险矣!若庄子之两行,则进不见有雄白,退不屈为雌黑;知止于其所不知,而以不持持者无所守。……其高过于老氏,而不启天下险侧之机,故申、韩、孙、吴皆不得窃,不至如老民之流害于后世。[2](P472) 详味此段大有深意的话,可知,第一,庄子之学出于老子而胜于老子。王夫之认为,庄子之学本沿老子守柔谦下、清净自守之学。但庄子抛弃了老子的道的超越性,对老子的理想人格加以体悟、提升,作为本体的指代符号,即所谓“朝彻”、“见独”、“廖天一”、“未始出吾宗”等。庄子将此超越的本体与现象界的事物打通为一,使它们体现于一人之上,此之谓“寂寞变化,皆通于一”。寂寞是本体界,变化是现象界。“真人”是既寂寞又变化的,精神寂寞而身处庸众之中,这就是“两行”:既“超乎象外”,又“处其环中”。因有两行为基,所以“不与众论论是非”,身处万物中而不碍其逍遥。这一点与老子不同。第二,老子为阴谋机诈之权术,而庄子因有“两行”为其植基,所以不用机诈。关于老子是否权谋机诈之术,历来看法大异。(注:见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5-22页。)王夫之认为老子是机诈权术,他的看法是,老子是一深有历史智慧之人,历记成败,深得取与擒纵之妙术。故知雄守雌,知白守黑,可谓“笑嘻嘻退一步占便宜底人”(朱熹语)。其知博大而守在卑弱,即是为了“以柔弱胜刚强”。老子看到空虚至卑至弱,但却能胜实有之至高至强,故自守空虚而待实有发展至穷尽而自返于空虚。老子此术制天制人,无之不制。看似平淡,其机极深。故老子之心阴险难测。而庄子则无机诈,雄白雌黑一切不问,虽自守卑弱,但不为胜物;虽自处虚空,但不为致物;忘却有我而不犯外物,视天下物皆处其天然自有之均平,无物无我,逍遥适性。如果讨究庄子之学所自来,则可以说来自“浑天”,庄子就是一个不离于浑天之宗的人。庄子所谓“内圣外王之道”,即合于浑天之精神。以此精神观百家之学,可以说皆褊狭之言。立此精神以为根基,则老子的“以深为根,以物为纪”之学在不屑为不屑用之列。而老子之学流害于后世,申韩之苛酷,孙吴之机诈,皆攘窃了老子的一个方面。故庄子之学高于老子之学。 从以上的论述可以看出,王夫之之衍《老》,一是为了拨正历来解《老》中的误释,还《老子》以本来面目;二是为了曝显老子之失,为归正于儒家立其基础。所以《老子衍》中虽少有批评老子之言,却与后来阐发儒家思想的著作有一贯之精神,这就是“导二氏入于儒家之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