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志明(台湾辅仁大学宗教学系教授) 一、前言 《阴符经》相传为黄帝所作,或称《黄帝阴符经》,其实际的成书年代众说纷纭,已有不少考证论辩的专著,如王明反驳几种旧说,否定黄帝或商未、周末等时期之说,也指出非北魏寇谦之与唐代李筌的作品,大约成书于六世纪中晚期之际,为北朝久经世变的隐者所著 。龚鹏程否定李筌著作之说,断定非周秦旧籍,也排斥为南朝杨许辈或北朝寇谦之辈等著述之说,指出在唐朝以前即已成书 。李大华认为《阴符经》的成书当在东汉以后,运作于南北朝时期,秘密流传于隋、初唐、中唐等时期,自李筌始公开流布 。萧登福则有不同的考证结论,认为此书代有沿承,应是先秦旧籍,是无可怀疑,其中容有后来增篡者,但无损于其为先秦旧典 。 不管此书著作于何时,真正广为流行是唐代中期以后,从此有不少的注疏文本,来诠释与发挥其经义,成为道教重要的经典,此经也受到知识分子的重视,宋代朱熹与明代焦竑等都曾批注过此经。此经虽仅有四百字,言简意赅,其抽象性的观念有着宽广的义理涵盖面,可以从不同时代的思想潮流进行多元的诠释。从唐代进入到宋代道教的内养理论有着更进一步的积极发展,内丹学说逐渐体系性的发展,对《阴符经》的诠释,更重视「天机」宇宙论与人心结合的生命实践,肯定以「人」主体操作为核心的创生价值 。尤其是到了北宋时代在官方儒释道并尊的格局下,道教随之复兴与发展,广设宫观与斋醮祭祀,以及礼遇道士与招徕隐逸,还设立道学制度,提倡学习道经。此时《阴符经》颇受重视,当时道士注此经者,以蹇昌辰较有代表 。 《正统道藏》收入有《黄帝阴符经解》 ,其下标有「同知建隆观事赐紫道士保宁大师臣蹇晨解」,但是在序末题为「蹇昌辰谨序」,宋代郑樵《通志略‧艺文略》收录此书题为「蹇昌辰注」。有可能「蹇晨」为「蹇昌辰」的笔误,或者也可能名「晨」,字「昌辰」。由于此人生平资料阙如,已难考证。建隆观是宋太祖赵匡胤于建隆年间重修开封太清观而得名,是京城由国家修建的宫观,纳入官方的祭祀体系之中,沿袭了唐、五代以来的道官制度,「同知建隆观事」是指蹇昌辰是建隆观的知事,是管理宫观事务的道官。「赐紫道士」是指由皇帝赐紫服的道士,「保宁大师」是由朝廷所封的师号,根据李攸的《宋朝事实‧道释》的记载在当时皇帝的道士师号确实有「保宁」,其排行是位于倒数,出现的年代较晚。真宗在大中祥符年间经常赐道士师号与紫衣,大约可以推知蹇昌辰为真宗之后被礼遇的道士。 蹇昌辰应是一个学术涵养有限的道士,缺乏对儒释道三教义理的严谨分疏,是采用杂揉的方式混在一起随意解说,是较贴近于民间传教的通俗说法,其关注的重点不在于思想的理论建构,着重在生命养生的具体修炼上,是以天人感应神学为基础,肯定人身合道的天赋本能,强调经由心性的修持就可以达到天人交感的境界。认为个体的生死是自然的现象,是天地运行的必然之理,是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人道法则,解决之道在于从人道提升到得道成真的仙道,超脱出色身形骸的生死限制。本文从「人身即天道」、「生死即自然」、「修身即神道」等三个面向,探讨蹇昌辰如何经由《阴符经》来开示人身成道的修持法门。 二、人身即天道 《阴符经》对「人」的理解,主要还是从天人合一的道化观念来理解,重视「心」的主体自觉与发用,着重在人参与天地万物的造化作用,较少言及人体形式的「身」,全书仅有一「身」字,谓「万化生乎身」,强调的是人身随着宇宙万物生灭变化的自然现象,是将「身」附属在「心」的道体发用上,较忽略了具体形躯的身体。《阴符经》的身体观是延续着先秦哲学的身心一体论,奠立在「形-气-心」三位一体的文化传统上 。是以「气」与「心」来作为「形」的实现内涵,较少特别注重「形」的身体意义,认为没有「气」与「心」的身体仅是感官欲望下的生理机能而已。道教虽然肯定「气」与「心」等形上学的道化地位,却同时重视「形」的身体养生与修炼,开发出以人体为核心的生命炼养与实践体系,在「重人贵生」的观念下,特别关注身体的健康长寿,发展出各种养生的技术与方法 。 蹇昌辰是从道教重视「身」的养生修炼立场来注解《阴符经》,认为人体的「身」也是宇宙造化的核心,是直接与道相通的生命现象,形体虽然是有限的物质形态,却是通向于道的必备形式。认为「心」与「身」是一体的,不能只重视「心」而不重视「身」,即「身」的重要性不亚于「心」,如蹇昌辰在《黄帝阴符经解序》曰: 夫人生天地之间,禀形者父母,受气者阴阳,载万物者身也。然身与道应于物,幽契乎人心者,唯阴符而已。(页36a) 蹇昌辰对人体生命的理解,是将抽象的哲理具象化,直接指出人在天地间的生命源头有三,「形」来自于父母,「气」来自于「阴阳」,「身」来自于万物。显示人体的生命现象,虽然来自于父母精卵的结合,更重要的是天地万物的造化作用。是将天人合一的宇宙论落实到具体形身的化用上,肯定人之「身」是「道」感应于「物」的生命现象。「身」是与天地能量相交接的有形物质,同时也是「心」必须依附之处,即抽象的精神实体是无法脱离「身」而独立存在,「身」与「心」之间有着相互幽契的体用关系,认为《阴符经》的主要功能在于印证道、心与身的契合作用。 道教的「身」是指真实存有的人体,强调人体是直接来自于「道」的发用,是与道合一的生命形式,此生命形式是会通于「道」的超越存有,人体也可以涵盖天地万物的造化作用,如蹇昌辰注「万化生乎身」曰: 盖身者,生之质。惟人万物之灵,身锺天地之炁,空中四大,无不蕴焉。首圆象天,足方象地,中和乃身,身亦一天地也。列子谓天地空中一细物,岂不以万化生乎身耶。观其身,则万化之生可知矣。(页38b) 「身者,生之质」即认为「身」就是人生命本质的所在,「心」是涵摄在「身」中,「身」是直接由天地的宇宙化生而成的生命个体。这种源起于宇宙的人身论是道教特有的生命观,蹇昌辰继承了此一思想传统,进行体系性的建构,更进一步主张「身亦一天地」。这是古代天人感应思想的具体扩充,认为人身是象征天地的宇宙体,肯定人身是直接与天地相感通的同类存在,有了「身锺天地之炁」的说法,是经由气将天地与人身联结起来。 「首圆象天」与「足方象地」,这也是一种古老的思想传统,以人的圆颅方趾来象征天地 。进一步认为人身正是天地之气中和而成,人身源同于天地,也可等同于道,视为是宇宙万化的源头,进而产生「万化生乎身」的观念,抬高人身在宇宙造化中的神圣地位。这种身犹天地的说法,将「身」从物质形式提升到与天地同质的地位,称为「天地空中一细物」,身虽为物质性的「细物」,却是源起于精神性的「空中」,是带有着宇宙创生能量的物质。在如此宇宙能量的人身观下,主张「观其身」就能达到「万化之生可知」的境界。即「身」不只是生命的本质,也是天地的本质,人与天地相交接处就是「身」,肯定「身」的物质性是建立在天人感应的精神性上。 此物质性的「身」是包含着精神性的「心」,形成所谓「心在身」的观念,如注「五贼在心,施行于天」曰: 止于心而已矣,故道在物,心在身。道不为物迁,心不为身动,则确乎其不可拔。是有道之人,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一机动则百神随,天之远耶,何其至耶,是念之所至,以应于天。(页38b) 「身」的超越性是建立在「心」的精神修为上,同样地「心」的精神性也离不开「身」的物质性,从「道在物」的认知发展出「心在身」的见解。道是透过天地万物来彰显,可知「心」也要经由「身」方能充分地展现。「道」是融入于「物」之中却不被「物」所支配,即「道在物」而又能「道不为物迁」,显示道在万物之内同时能超乎万物之外。同理可证,「心」是密契于「身」之中却不被「身」所操纵,即「心在身」而又能「心不为身动」,说明心在人身之内同时能超乎人身之外。在这样的认知下,道教重视的是「身」的修炼工夫,使「身」朝向于「心」的精神境界,修持的最基本方法在于「止于心」,能达到身心合一的人,可以称为「有道之人」,有能力「制治而未乱」。 「身」的修持在于「念之所至」,追求人身能统合在心念之中,进而达到身不离心的境界,能「以应于天」,也能有「一机动而百神随」的特殊感应。蹇昌辰认为「身」就是「机」之所在,以人心来感通天机。如注「天性人也,人心机也」曰: 天资之性,未有不求而得,心怀远望,修其身而就之。鄙之者谓之妄想,殊不知妄想乃致道之梯也。故天之性,人使之为也。人之心,机使之为也。人所居,静则心也,动则机也。况天机一发,则可以坐进此道。(页39a) 道教肯定每个人都有「天资之性」,认为天资就在人身之中,是「求而得」的生存本能,只要从心念上下手,就能达到养心修身的目的。「修其身而就之」不是道教的妄想,是真正的「致道之梯」,即成道的基本方法在于修身。虽然每个人都具有「天资之性」,若缺乏修身的自觉与努力,则无法使天性贯通于人身中,故谓「天之性,人使之为也」,是指天性是要经由人为的修持来完成。或者谓「天之性」是靠「人之心」来成就的,即天性本之于人心,重视人心的主体作用,这种主体作用则是「机使之为也」。此种说法似乎又将人心提升到天机上,认为人的有为努力还是依着天机而来,要使人心契合天机方能符合道的作用。 如此的契合在于人身的动静上,所谓「静则心也,动则机也」,强调人身静时心在其中,人身动时机在其中,这是经由修持而来的生命境界,使人心能与天机混合为一,人身即是天道,当人身的「天机一发」,就自然地能「坐进此道」。蹇昌辰认为人身的修道自觉是本于天道的机动,如注「立天之道,以定人也」曰: 天道静而人道动,动而与阳同德,静而与阴同波。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者,圣人以虚受人,则能返照也。人道易动而难静,能知其静,乃应于天。(页39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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