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生 人有“人生”。 中国这个词语表明了我们特重“生”,生命本身是可喜的,因此儒学特别强调生生之德,说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则可以创生,因为人可以参赞天地。前面说过人能与天地合称三才,即是就这个意义说的。 在基督教文化中,创生只属于上帝,人与生无关,故其实无人生可言。被逐出伊甸园的生命,具有原罪,须不断忏悔,才能回归上帝的怀抱。 佛教则称他们是“无生”的。因为生即是苦,唯有跳出轮回、解脱人生,才是努力修持的目标。 两者均是出世的。生或无意义,或只有负面的意义,事实上并无人生可言。 相对来看,儒家讲生,“未知生,焉知死”,便与基督教传统和佛教传统迥异。基督教文化视野下的人生,是罪与忏悔交织而成的,期待于死后。佛教文化视野,则说死后亦不能解脱,因为会落入轮回,还要再生来受苦。若欲求不再受苦,方法乃是不生。不生即不会死,不会堕入因果轮回。如此才能真正超越人生,到达彼岸净土。 佛教传入中国以后,这套迂曲的讲法,中国人并不能真正掌握,故中国佛教徒所以为的佛教,只是一种因果报应式的。说人生即是因果,你生时种什么因,将来或升天,去西方极乐世界,往生净土;或下地狱接受惩罚;或去投胎,各有报应。审判之机,皆在卒时,因此特别重死。人在亡时,要请僧人来超渡做法事,替亡者消除生前的劣业、减轻其罪责,好让他勿入恶鬼道、畜生道。如此转化,虽说已由向往“无生”转而期盼下一个阶段的人生,但人生是苦的底子,仍未祛除。其重视死,视为人生一大关卡,更是远甚于儒家。 因而,世界几大文明中,只有以儒家为基础的中华文明才能真正正视人生。 但儒家也不忌讳言死,并不就不重视死.只是儒家讲死,重视的是死而生。死而生,谈的是“不朽”的问题。 人都是会死的,儒家视此为自然的规律,此其一。 人生由生到死是一段历程。这段历程,无论长短皆有尽头,所以儒家并不相信长生,也不追求长生。不死成仙,儒者非之。《法言,君子》载:“或曰圣人不师仙,厥术异也。圣人之于天下,耻一物之不知。仙人之于天下,耻一日之不生。曰:生乎生乎,名生而实死也。”道教神仙家与儒家一样崇尚生,讲尊生、贵生、长生。可是儒者认为长生成仙是虚妄的,求而弗得。若人生真以此为追求的目标,那就错了,乃是名生而实死。此其二。 人生就此一段,不可能重来或再来一遍,故儒者也不像佛教基督教那般相信有轮回或复活,此其三。 既然人生仅有这一段几十年,生命在长度上又难以延长,那么我们就当在质量上致力,让生命有光彩、让生活有质量、让人生有价值有意义,勿与草木般同朽。前文引“法言”批评神仙家名生而实死,就是这个道理。活着不能立功立德立言以裨益于社会,光顾着食金石、练身体、修气功,养精神,活着又有何意义?此其四。 立功立德立言,就是儒家所强调的三不朽。人能有此,则死而不亡,其精神光芒必将超越肉体年寿之局限,永远活在人文世界里。 人生的责任就是追求此种不朽,以显现你“生”的价值。你父母生你,必不会认为他们生下来的只是一棵草、一只小狗,必会期待你也能立功立德立言,对社会创造价值,做出贡献。因此这种追求不朽的态度又不只是个人的,还带有怀亲报本的意义。人人都不要枉来人世一遭,这才是报答父母生养之恩的最好方法。人世之生,其本源意义,亦即在此。 人怀其生,均应怀亲报本,遂因此又成了家族的伦理。人人都应生养后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了以后还要养要教。养是生理性的,重在自然生命;教则是人文性的,旨在令其明善恶、辨是非,也就是立功立德立言,使其知古来之事与义。养不教,乃父之过。 以上两义,是由父母这一方面说的。由儿女这一方面说,则子继父志,慎终追远才叫做孝。如此,个人对不朽的追求,便与整个家族的绵延结合起来了。而且使家族之绵延与扩大不再只是血缘和社会势力方面的事,内在具有立功立德立言的人生意义追求,可以世德流芳。 这些也都是西方和印度所无的。 (责任编辑:admin) |